我从小在教会长大的过程里,关于巴别塔的故事(创世纪11:1-9)总会引起我的好奇心。我的圣经里有几幅图画,其中一幅是一位艺术家对巴别塔的诠释。我在聆听多次讲道时都会思索着这幅画。这幅画的色彩缤纷、充满活力,描绘着人类工业蓬勃发展、繁荣兴盛的景象——比如说,无数窑炉的烟雾冉冉升起,牛只和工人背着大量砖块,还有工人使用鹰架和绳索,正在建造有很多楼层的高大建筑物。
几年后,在攻读博士学位时,我决定将这段经文作为论文研究主题。这段经文虽广泛存于大众的印象中,但学术方面的研究却寥寥无几。这是一个令人惊奇的故事——虽然它是历史上一个关键的枢纽时刻,其含意却常被人误解。若要正确的理解这个故事,读者必须具备大量的对当时文化的知识,若没有,我们就会凭直觉将自己的现代观点强加上去并得出扭曲的诠释。
在今日以及过去的几个世纪里,对这段经文常见的解释是:建造巴别塔的人试图冲撞天堂,如同希腊神话里的泰坦十二神(Titans)那样,至于他们这么做的企图为何,则视诠释者如何发挥其想象力。某些人解读说,人类被判有罪是因为犯了骄傲的重罪;一些人则解读是因为他们拒绝生养众多,违逆了创世纪1:28的命令。根据这几种解读所得出的教训,自然是警告关于骄傲的心有多危险,务要提防出于野心的傲慢自大,以及违背神旨意的愚妄。
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人类确实犯了任意妄为的罪。但在这种诠释方向里,这座塔所代表的含意被简化成人类的悖逆和过度膨胀的隐喻。我觉得这类的诠释缺少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我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尽管这种诠释是基督教和犹太教长期以来的解读,但在审慎检视下,包括近期新增的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化文本的知识下,这种诠释是站不住脚的,这个故事背后还有更多含意。
在更仔细的分析之下,人们原先认为建造巴别塔的人可能犯下的两种罪行:骄傲和违逆神,看起来是站不住脚的解释。创世记11:4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
人类天性想要透过任何一种能使后代记住自己的东西。 “传扬(xx)的名”是一种用来表达尊敬和令人钦佩的名声的说法。在旧约圣经里,最常出现的用法是上帝传扬自己的名声——这极美的名提升了上帝的声望(以赛亚书63:14;尼希米记9:10)。在几个情况下,圣经提及上帝使人的名为大(如创世纪12:2里的亚伯兰,或撒母耳记下7:9及历代志上17:8里的大卫),其含意总是正面的。
创世纪11章是圣经里人类唯一一次为了传扬自己之名的纪录,而且也并不意味这样是冒犯上帝的行为。当我们加入了其他古代近东文明(如《吉尔伽美什史诗》和《依塔纳史诗》)的文化背景时,我们就知道,想要传扬自己的名通常是种光荣的努力,其特点是有好的行为和伟大的成就。在古代世界里,人们传扬己名最常见的方式就是生养孩子;你的后裔是那些会在你离世后记念你的人。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可证明,在古代世界里“传扬自己的名”本质上是一件坏事——尽管在当今文化中,我们可能倾向把它视为一种自大的表现,但在古代世界,这个词比较接近传承的意思。
当我们把注意力转向人类不愿分散居住时,我们也几乎找不到这样的行为是“冒犯神”的证据。创世记1:28明确表明散居各地是一种祝福,而不是建造巴别塔的人后来违背的命令。祝福是不能被背违背的,因它本身没有必须遵守的义务。从文法上来说,这一节经文的确是一个命令句,但在希伯来文学中,命令句除了代表命令外,还有多种用法。在这一节当中,遍满全地这个代表结果的子句,表示神许可人类,可以没有限制地生养众多。
的确,在创世纪11章中,人们不想分散至各地,但这与不想生养众多、遍满全地是不同的概念。他们同属一个大家庭,而家人本能的会反对住得离彼此太远。我们在亚伯兰和罗得(创世纪13章)的故事里同样看到他们不愿分散太远的想法。在创世记11章中,不愿分开来住成了他们的动机,他们试图找到解决的方法,按逻辑来说,结果通常会是都市化。
如果是为了传承(传扬自己的名)及渴望建立社群(不愿分散各地)是正常的行为,那么,我们就须要另起炉灶,重新思考这段经文究竟在说什么。如果我们将巴别塔的故事仅仅视为一堂关于骄傲或忤逆上帝的道德课,那我们会在对神,以及我们与祂的关系上,错失这节经文所隐含的更深层的意涵。若我们从古代的文化开始研究,能为我们提供新的理解方向。
在我开始研究这段经文时,有两个重要的元素浮现在我眼前,它们使我能更清楚看懂这段经文,同时赋予了重新解释它的可能性。第一个元素是,几乎所有释经学者如今都认识到,此处所描述的塔即是所谓的庙塔——更重要的是,如今学者们知道古人建造庙塔的真正原因了。
庙塔建造的目的不是为让人类升上高天,而是为了让神从天而降。
在古代近东文化中,庙塔是神庙建筑群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它们建于神庙旁,被视为是为了神而保留的神圣空间。庙塔建造的目的不是为让人类升上高天,而是为了让神从天而降。它的设计理念是,它让神明能方便且正式的进入庙中,并在此接受人的膜拜。
一旦有了这些资讯,我们很难不注意到,就在创世记11章故事的核心,耶和华降临了(第5节)——但祂并不开心。人们不是因为骄傲而想要传扬自己的名;他们的想法可能是,借着为上帝提供一个可降临且接受敬拜的途径,他们可以传扬自己的名。那么,这种想法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上帝不喜悦这种行为?此外,既然我们今天不再造庙塔了,这段经文对我们来说有何意义?
在这里,我们需要思考我们所学到的关于庙塔的另一个因素:人们相信神明将从这里降临并进入神庙接受膜拜。在古代近东世界中,膜拜包含各种仪式,为要满足他们认为的“神明的需要”。在众多民族里,巴比伦人认为神明需要如食物、住处、衣服等等,而神明创造人类是为了满足祂的这些需求。他们认为神只在乎这些事。
在这类宗教体系里,信仰生活并非以信心、教义、伦理或神学而定义的;基本上,是以照顾并喂养各种神明而定义。这种心态所导致的结果,便是神与人之间的共生关系里存在着相互依赖性,这完全是一种交易的关系:人们会照顾神明的需要,而神明要保护人民,使他们繁荣昌盛。人若想要得到成功,就要得到神明的恩宠,而要能得到神的恩宠就要满足神明所有的需求——满足他所有独特、随心所欲的需求。受人悉心照顾的神明能造就繁荣丰盛的城市。
这样的理解有助于我们了解,为何在创世记11章里,人们会认为建造城市及庙塔可以传扬他们的名。他们要让神对他们有所亏欠,因而使他们繁荣、名声传扬各地——只要这样做,他们就会是蒙神眷顾的人。
所以问题的重点不在于人想要传扬自己的名,而在于他们想利用自己与神的关系来达到这个目的,而这或许是我们完全能共鸣的行为。驱使我们去建造神圣空间的动机,应当是为了使神的名为大,而不是为了要使我们的名为大。有多少我们拼了命为教会付出的努力——教会事工、建堂计划、podcast外展事工、让主日聚会挤满人——是为了自己的荣耀和成功而去做,而不是为了上帝?
为了作一位谨慎且忠于圣经的释经者,我学到,我们最好不要将圣经里的叙事抽离其他上下文单独处理。为要达到故事的文学和神学目的,圣经作者会将故事串连在一起。巴别塔的故事带出创世纪从第1至第11章这一系列故事的结论,并且能连结至整本圣经接下来不同类型的故事。
创世记第1章确立了神在创造之初已存在的事实,并在出埃及记20:8-11有更详细的描述。当神在第七天安息时,祂不只是停歇(希伯来文 shabbat)而已;更是坐在自己的宝座上(祂的“安息之所”;参诗篇132:14)。伊甸园是人与神同住的神圣空间,但在创世记第3章里,人能进入与神同在的途径被切断了,我们常为此感到悲叹。
但我们可能没注意到的是,在第11章中,建造巴别塔的人正在启动一项计划,他们想要让上帝重新与他们同住。我在多年的研究后才得出这样的关联性:在上帝拒绝了他们受到误导且自私寻求让上帝与自己同在的计划后,下一章开启了上帝的对策,亦即与亚伯兰立约。
对古代世界来说,这个盟约相当不寻常——它的前提不是上帝有任何的需求。上帝供应给亚伯兰的恩惠,与古代世界里诸神所给的一样,即祂要使亚伯兰的名为大。但这其间仍有惊人的差异:这个提议并非建立在相互倚赖的交易上。上帝的盟约提供了一种与祂建立关系的不同管道。
虽然创世纪1至11章常被视为“人类的犯罪故事”,但神学家沃尔顿(J. Harvey Walton)提出另一种解读:这些记载代表着,在远古世界里,人们试图透过常见的手段来为自己的生活建立秩序,例如,想变得跟上帝一样(创世纪3章)、建立家庭(创世纪2章)、发展文明(创世纪4章)、建造城市,以及滥用上帝所赐的恩惠——但这些策略都不足以维持长久的秩序,上帝最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使人与祂一起工作,实现祂的秩序。但人类决定他们宁愿倚靠自己,靠自己来建立秩序。
创世记1至11章记录了人类为建立秩序的徒劳无功,如同传道书所记录的,人类的努力也无法为他们解决生命虚空的问题。相反的是,创世纪稍后提供了上帝及人类以立下盟约来建立秩序的方式,这与人类曾试过的方式截然不同。
这种对经文的理解方式,将创世记1-11章及创世记12-50章紧紧相连起来,因为人类不适当的各种尝试铺陈并引出那条唯一可行的途径:透过不以相互依赖为基础的盟约关系,来建立与上帝的关系。而这个盟约,如同创世之初那样,最终能带来上帝与人类的同在(在会幕和圣殿里),恢复上帝原先的设计——透过祂的子民为世界带来秩序。
若人类在创世纪11章里有得罪上帝的地方,那就是人类自私的动机,即他们认为自己可以透过满足上帝的需要来获得好处,并以此建立名声。但更严重的在于,人类再次为了自己的利益,企图透过自己的努力创造出自己的秩序,而这些努力注定会失败。上帝提供了通往秩序的唯一途径,就是与祂建立适当的关系。祂是秩序的源头及核心;过去是如此,将来也永远是如此。
跟据对经文这样的解释,加上对古代近东文化背景的理解,我们该如何看待巴别塔的故事?身为耶稣的跟随者,我们的理解会如何影响我们的生命样式?
神的计划和目的从来就是为了与祂所造的人建立关系,并住在他们中间。
这段经文显然会促使我们意识到,我们对待上帝的态度常常存有交易的心态,但这种想法完全不该出现在我们与上帝的关系里。我们在今生或来世可能获得的好处,不应成为我们信仰的主要动机:上帝本身已值得我们所有一切,单单这一真理就足以让我们在生活的各个层面里委身于祂。我每天都面对着这个事实的挑战:上帝不需要我的礼物、我的注意力、我的祷告、我的崇拜或我的陪伴。我欠祂所有一切,而祂不欠我任何东西。
此外,我们能认识到,尽管文明和文化可作为建立秩序的工具,它们也可能带来破坏。我们不能依靠它们作为我们的生活或世界的终极秩序。我们是借着背负基督的轭而找到安息(秩序)的,而不是在我们解决自己所有的不安全感或人生试炼后必能得着安息。
巴别塔的故事——以及整本创世纪——也提醒我们,上帝从起初就计划与我们同在。我们需要有“以马内利神学”——“神与我们同在”反映着祂的渴望及我们享有的特权。以马内利并非只是一个圣诞节故事而已,神的计划和目的从来就是为了与祂所造的人建立关系,并住在他们中间。这个计划从伊甸园就开始了,也反映在建造圣殿的目的。这个计划在基督道成肉身的事件里成为全新的事实,并在五旬节那天实践其全貌。五旬节那天,巴别塔故事得到了逆转——上帝的跟随者自那天起散往世界各处,这ㄧ次,不是因为上帝的计划失败了,而是因为上帝真实的与他们同在。
我们深深渴望将来在新天新地里,上帝对人类的计划能达到最高峰:“看哪,神的帐幕在人间。祂要与人同住,他们要作祂的子民。神要亲自与他们同在,作他们的神”(启示录21:3)。
巴别塔的故事在创世纪里扮演的角色,在于帮助我们了解“成为神的跟随者”意味着什么——成为被上帝拣选参与在祂的目的和计划里的人。因此,我们也不难理解,耶稣为何会要求门徒放下自己的欲望及自己计划的路,全心全意跟随祂。上帝的名应被尊为圣,而不是我们的名;祂的旨意应得成就,而不是我们的旨意;祂的国应当降临,而不是我们的国。
对巴别塔故事这样的理解,提醒了我信仰的本质以及我愿意委身的理由,并终生挑战着我去“成为耶稣的真门徒”。当我还是个小男孩时,圣经里这个令我着迷的故事在几十年后仍继续对我说话,尽管我对这个故事想传递的信息的理解已非常不同了。它挑战我要像耶稣真正的跟随者那样过生活,因此我每天提醒自己——我的信仰事奉与我无关,乃是与我寻求服事的上帝有关。
约翰·沃尔顿是惠顿学院(Wheaton College)的旧约教授,着有许多书籍,包括《古希伯来文明:起源和发展》,以及即将出版的《Wisdom for Faithful Reading: Principles and Practices for Old Testament Interpretation》
翻译:荣怿真 / 校编:Yiting Ts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