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轴式尖塔。巍峨的方舟形中庭。让人联想到19 世纪北美卫理公会教堂的管风琴。
这些都是巴西籍德国建筑师德克(Dirk U. Moench)为中国三自教会设计的教堂建筑里较引人注目的元素。这位路德宗建筑师于2011年成立INUCE设计公司,并在中国福州和瑞士明斯特林根(Münsterlingen)设有办公室。
德克在中国设计了四座教堂。福州和罗源的两座教堂分别于2018年和2021年完工,巨龙的一座教堂也于今年完工。德克表示,另一个正在金山进行的计划引起全国的关注,在微博和小红书等社群媒体平台上获得数以万计的赞。
《今日基督教》就中国教堂设计如何与西方建筑原则相结合,以及教堂的实体建筑如何与中国快速发展的城市景观互动以及参与在城市里等问题采访德克。
当您受邀在福州金山区设计一座教堂时,中国的官员和政治家告诉您,他们想要一座“现代中国的现代教堂”时,您是如何理解这句话的?
从很多方面来说,这都是个政治语句。但身为建筑师和基督徒,你必须让这句话充满基督教的意义。
建筑师喜欢用拉丁语genius loci,即“地方精神”一词来表示“一个建筑物是其周边环境的映射”的概念,如历史建筑、特定道路方式、景观特征以及建筑传统——是建筑师对一个地方本质的过滤和感知的放大。
自从中国共产党领导人邓小平在1979年进行改革以来,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的中国城市已不再带有地方特定的传统。现代化的道路两旁有着现代化的建筑,有住宅区、办公大楼、工厂等等。你无法在新的建筑物上映射出当地的“地方精神”。
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要了解当地社区(人们)的精神,也就是这间地方教会的精神。我了解到,中国基督徒正在问自己一些重大的问题:这座新建筑将如何表达我们的身分?它将如何与这个地方连结并满足我们的需要?
在这里,中国和西方的建筑传统经常在对话,我试图将它们进行艺术上的融合。这种融合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而是在更具体的方面,例如:这间教会将在什么样的物质环境中成长?这个群体所关注事是什么?他们对基督教中的欧洲和西方元素有哪些兴趣?
几年前,中国当局拆除了教堂建筑上的十字架。您设计的教堂是如何体现十字架的?
中国幅员辽阔。它是一个独立的大陆。很难说一个地区发生的事同样会发生在另一个地区。各地区的文化、宗教政策、教会及宗教管理局的关系可能都不一样。
我听说有些地区的政府和教会之间的关系比较恶劣。但我从未因此需要考虑或妥协我对艺术和建筑的追求。
我设计的十字架都是出于美学和情境的考量。例如,金山教堂的十字架高达70公尺,看起来就像一个采用经典比例的简单十字架。它带给中国基督徒的惊喜在于它的颜色。
今日,几乎所有新教教堂的尖顶上都有个红色的十字架——胖胖的,且用塑胶制成,以便能在夜间照明。但这常让西方人想起红十字会或医院。因此,我决定不采用这种颜色和霓虹灯照明,而是建议用白色来衬托下面教堂建筑的纯洁。
您设计的教堂受到了哪些东、西方建筑原则的影响?
我试图传达的一个重要理念取自欧洲人的概念,即认为教会是公共基础设施的一部分。教会是城市的一部分,在视觉、空间和功能上为城市提供服务。尽管基督教在中国是少数宗教,但教堂建筑仍可以吸引更多民众。这个想法得到当地基督徒的正面回应。
在西方,我们认为漂亮的弧形屋顶是中国建筑的象征。但中国空间组织理念中最真实、最核心的元素是墙。
传统上,中国城市由四合院组成,而四合院被围墙完全封闭。通常在南墙的中央会有一个大门,大门上有装饰物和自己的小屋顶,它的作用是向外界代表这个单元、这个房子、这个家庭。这堵墙不仅仅是为了安全而设,而是有着千年的历史传统。
当西方宣教士开始在中国建造教堂时,他们通常会在中国城市的中央获得一块曾经是四合院的地皮。因此,在“西方”教堂周围建造墙壁或围墙的概念并不完全陌生,这一原则也被延续了下来。
因此,我们在中国看到的最早的现代教堂都有围墙和大门。空间思维模式非常的中国化,而实际的教堂建筑本身则更受到西方的启发。
现在,我想对这ㄧ概念提出质疑,因为与我交谈过的中国基督徒群体不再希望把自己视为受保护的少数群体。他们认为自己是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为建立更美好的城市做出贡献和帮助,不仅仅只透过慈善事业,而是能成为公共和城市生活的一部分。
您是如何将这种对基督徒群体的全新理解转化为现实的?
福州的花巷教堂就是个例子。人们称它为“福州的粉红教堂”。它被高楼大厦和购物中心环绕,坐落在卫理公会宣教士于1930年代建造的一座老教堂旁。
我并不是这个社区为此建案咨询的第一位建筑师。当时已经有了几种设计方案,一种是带有两个尖塔的哥德式教堂,另一种是罗马式大教堂。会众对这些设计并不十分满意,因为它们看起来“迷失了方向”,与城市的关系并不和谐。同时,他们也在思考自己的使命,新建筑应该迎合年长的成员,还是应该吸引年轻人?
我的回应是,答案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兼顾”。要吸引年轻人,就必须让他们感受到历史的深度。他们需要了解自己的根基,以及自己是站在什么样的巨人的肩膀上。
我们必须放弃受欧洲启发的理想教堂的概念,例如带有塔楼的十字形教堂,而是从这座城市的异质性和混乱的状况中汲取灵感。也许这座新教堂有助于为城市的天际线增添色彩,或延续中国建筑特有的斜坡屋顶。
我们没有像传统中国建筑那样设计高墙和正式的入口大门,而是在教堂入口处安装几乎看不见的可伸缩式屏障,一直开放教堂到深夜。教堂内外植物茂盛,提供遮荫,且设有丰富的户外座位供会友和游客使用。
您的其他教堂设计也从环境中汲取灵感。作为一名基督徒和建筑师,这对您来说为什么很重要?
在中国的城市里,你会看到商店搬进搬出,外墙被重新装修,看起来比邻居更豪华、更响亮、更吸引人。但教堂的设计更永恒且稳定。它是建筑物之中的调解者,可以帮助协调建筑环境中的不平衡,或使人们专注于地方的美。
因此,教堂建筑与周围环境之间是一种辩证关系:它既脱颖而出,又融入其中。
例如,巨龙是福建省南部港口城市泉州郊区一个新开发的城镇。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来自全国各地。将巨龙教堂打造成方舟或避风港,是受彼得作为耶稣将在其上建造教会的磐石(马太福音16:18)这一概念的启发,我想透过教会建筑物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中传递稳定的信息。
这间教堂位于巨龙山脚下,人们在这不仅能欣赏大自然的美景,也能联想到《登山宝训》耶稣登上山顶布道的情景。
您认为美丽的教堂建筑有助于敬拜或祷告等灵修活动吗?还是会分散注意力?
这是个古老的新教困扰:形式上的美感会激发你的灵感,让你更接近上帝,还是会分散你的注意力?这个问题需要会众来回答。身为建筑师,你不能创造一个符合你个人倾向或信仰的礼拜场所。你必须倾听社区的需求。
花巷教堂的内部是个非常简单的白色空间,上层廊道缓缓起伏,天花板平整,灯具数量较少。这是对礼拜空间于外观上的一种非常古典的、近乎改革宗的理解。
不过,19世纪下半叶流行于北美教堂的大型管风琴却成为这间教会讲台的主要特色。这是会众的愿望,他们希望延续卫理公会的传统。
管风琴会激发讲道或祷告的灵感吗?我不这么认为。但我确实觉得,管风琴所创造的音乐确实重新建立一种很基督教的情感纽带氛围,即:我们是个共同体。这间教会的会众非常感激能透过管风琴感觉自己与基督教传统更加亲近。
您是否希望参观这些教堂的人能从中学到一些关于上帝和中国基督教的东西?
身为建筑师,我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人们身上。我不是前来守卫人们对上帝的特定或单一的理解。我所规划和设计的是实体的教堂,但真正的教堂是里面的人,是传讲并教导关于基督教的一切的牧师和弟兄姊妹们。
如果他们认为我的建筑能帮助他们做到这些,那我会很高兴。但我不认为我应该想得比这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