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一部关于亚裔移民母亲在美国文化里经历的家庭冲突的电影,以科幻而饶富趣味的方式呈现,吸引了大众的视野。 《妈的多重宇宙》获得两项金球奖和奥斯卡最佳影片、导演、女主角、男配角、女配角、原创剧本、剪辑共7项奖项。
整部电影在女主角秀莲(Evelyn Wang)的忙碌与狼狈中开启序幕,埋首在帐单中处理税务问题的秀莲,同时还要照顾打理父亲生活,预备他的生日大寿,她的丈夫拿着离婚协议书前来搅局,叛逆的女儿准备在爷爷的生日宴会上出柜,秀莲在忙得焦头烂额的处境中开始了多重宇宙的冒险。
在前往国税局的途中,丈夫威门(Waymond)突然一改过往温驯的常态,以精准锐利的口吻请求秀莲帮助他整救全宇宙。剧中秀莲借着丈夫的指示学会了借用其他平行宇宙的能力与大魔王开战,在拯救宇宙的过程中,她重新转化了面对世界的视角,修复了自己破碎而夹杂悔恨的生命,也重建了与亲人之间的关系。
这样一部关于亚裔母亲在美国的电影,为什么会令全球影迷产生深刻的共鸣以及受到金球奖与奥斯卡的青睐?
挫败与迷惘是全人类的共同体验
剧中女主角秀莲深感一事无成,无法成为父亲眼中的期待,同时陷入婚姻关系与亲子关系中的焦灼,整日面对洗衣店里的繁琐事务。若说每一个当下,都是我们面对际遇与诸般自我抉择的总和,那么正是秀莲过往人生中的每一个挫折与失败,将她引领到生命的这一刻,来面对现在这一个一事无成的自己。
在电影中,来自另外一个平行宇宙的α威门对她说,在正是因为你的一事无成,所以你才有无限可能。 (It's because you are nothing so that you can be anything.)
二十世纪初女性主义作家吴尔芙(Virginia Woolf,1882-1941)在她的著作《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中曾经提出一个命题:如果莎士比亚有一个同等才情的妹妹,她的命运将会如何?在吴尔芙的笔下,这位杜撰出来的妹妹茱底丝(Judith),和莎士比亚一样是非常聪明、富有才华。故事中虚构的茱底丝不想嫁给父亲安排的对象,于是逃婚到了伦敦。但可以想见的是,在那个时代里,身为女子的她,却和莎士比亚有着天壤之别的际遇,没有人相信她的才华,最后,沮丧的茱底丝在一无所成的孤独中自杀。
或许,这个故事反讽了女人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自我的窘境。但是经历挫败与迷惘并不是女人的特权,而是全人类的共同体验。在被罪所腐蚀的世界里,没有人可以免于心碎。我们或多或少在成长的过程中因为他人的错待而受伤,在自己的愚蠢与无知中误入迷途,在生命的重担与破碎的关系之中继而恶性循环般地伤害我们所爱的人。挫败与迷惘促使我们不论站在什么样的舞台与场景中,都仍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成,支离破碎。
一无所成的无限可能
但真正的价值与人生到底是什么?一个充满能力的女子若是为了选择陪伴另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而放下功成名就的机会;一个充满力量的男人若是在肉弱强食的残酷环境里因着信仰而坚持恩慈待人;一个教授若是看重陪伴学生的生命更甚于利用学生交出研究的成果升等;一个充满讲道恩赐的牧师若是选择照顾自己罹癌的妻子而放下讲台上的服事,那么他们的一事无成,并非因为无能,而是在人生的选择题上,选择了上帝所珍视的每一个个体,选择了他们所珍视的关系。
影响全球的灵修作家卢云,在他的著作《向下的移动:基督的舍己之路》一书中指出,我们现在的生活环绕在高度的竞争与压力之中,不管是有意或无意,我们都被整个世界推着要往上移动,要在残酷的竞赛中成为得胜者。在这样的处境中,卢云以真理与耶稣的榜样提出反思,他认为真正的成长不该是受到这种“向上移动”所驱使,而是以基督的爱来服事他人;不求高举自己,但求成为祝福。
因着这个洞见,曾任教于哈佛大学、耶鲁大学的卢云,自一九八六年起,放下名校教职的光环,进入加拿大多伦多“黎明之家”成为司铎,在每一天的日常起居中服事智能障碍者。放下世人眼中的光环,选择一份在世人看来一无所成的志业。正是这样的一无所成,给予这个世代一个服事的典范,成就了无限的可能。
选择走一条“一事无成的路”,可能是充满力量而伟大的。在电影中的秀莲被拣选为拯救者,正是因为她的一事无成。身为女儿,身为妻子,身为母亲的她,在多重价值与角色的拉扯中,选择成为了最平凡的自己。每一个平凡而殷勤的一事无成,往往是因为心中有一份更深刻的爱与呼召。
多重宇宙里的流浪孤儿
当秀莲慢慢掌握使用多重宇宙的能力与大魔王应战,才发现企图以黑洞毁灭整个宇宙的是自己在另一个平行宇宙里的女儿。原来,妈的多重宇宙,是一个母亲寻回在多重宇宙中流浪的孤儿的故事,或者,是一个母亲找回她内心深处正在流浪的小孩的故事。
秀莲也曾经是孤注一掷的浪子,因着对爱的执着,选择离开父亲与威门私奔;当她成为母亲之后,她又再度回到必须面对的生命议题:如何在父亲的权威中建立界线找到自己,如何在面对孩子时,以爱与权威平衡的陪伴,陪伴多重宇宙中的流浪孤儿,走出荒芜空虚的黑洞。
走过育儿经历的人或许会同意,孩子常常是养育者心中的一个大魔王。德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塞(Hermann Hesse)在小说《悉达多》中,便描述了一个父亲放手让儿子去流浪的故事。在故事中,儿子也自己成为了父亲,又再一次面对自己与下一代的对立与挣扎。
于是,找到与女儿可以对话的语言,找到可以与女儿建立连结的可能,和女儿一起在人生的虚空之中找到永恒而值得持守的价值,变成为了整部电影最核心的主题。而赫塞在《悉达多》所留下的对话,或许可以让我们找到一丝曙光:
“研究这个世界,解释它或是鄙弃它,对于大思想家或许很重要,但我以为唯一重要的就是去爱这个世界,而不是去鄙弃它。我们不应彼此仇视,而应以爱、赞美与尊重来善待世界,善待我们自身以及一切生命。”
元宇宙时代里的心灵解药?
在元宇宙的时代里,虚拟世界与人工智能如巨浪一般的漫过我们生活的每一个层面。穿梭在不同的虚拟空间中,我们的下一个世代将面对更辽阔的无限可能,以及更漫无边际的虚空。虚拟世界或许可以使我们暂时转移身心灵所经历的折磨与痛苦,却无法挪走我们所必须背起的十字架,无法弥补我们因罪错造成的伤害与遗憾;人工智能或许可以取代大多数人力智力与体力的劳动,却无法取代真实安静的同在与陪伴。
为人父母者常常会陷入的一个误区,便是渴望借着自己的一己之力,为我们的孩子挪去生命中的苦难。但是被罪所玷污的世界与人性里,苦难是全人类共有的命运。如果可以,我们多么渴望挪走孩子身体上所经历的疾病,多么渴望带着在忧郁症中反覆挣扎的孩子走出情绪的泥沼,以及为我们性别认同与自我定位感到迷惘困惑的孩子找到一条出路,使他们可以不再痛苦之中无限轮回。
然而,在我们奔走天路的过程里,神其实也没有完全拿走我们所经历的苦难与眼泪,在诗人大卫的篇章里,他说,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你与我同在。神没有拿走大卫所需要经历的幽谷,但是在神的同在与陪伴里,大卫可以坦然平安地去走过生命中的痛苦与低潮。
在电影的最后,经历多重宇宙的华丽冒险,秀莲最终选择了以陪伴来与女儿同行。 “在所有我能去的地方里,我只想和你在一起。”(Of all the places I could be, I just want to be here with you.) 两代之间的和解,元宇宙时代里的心灵解药,不是权力斗争后的胜负,而是一颗愿意陪伴对方的心。
我们无法藉由一个政策的开放,一个思潮的兴起,一次心理治疗的疗程,来医治元宇宙中的流浪孤儿。我们不需挪开对方生命中的重担,而是在同喜同哀哭的陪伴过程里,让对方有勇气一步一步地走在上帝的为他们人生所预备的路。在陪伴他们的同时,神也将借着我们在教养儿女中所遇到的瓶颈,修补我们性格中的软弱与缺乏;这是父母生命被炼净的过程,让父母自己的心,也找到回家的路。
王敏俐,基督徒作家,来自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