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一下,你正在参加教会的聚会(任何一种)。这个画面里可能有音乐、讲道和经文的诵读。你听着身旁其他人的声音——欢迎声、提问声或笑声。你的肩膀可能会碰到自己的朋友或其他陌生人。观察这个场景里其他人的动作:挤碰、倾听、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然后再仔细聆听现场所宣扬的信息;观看圣餐饼和杯的分发。
Reckoning with Power: Why the Church Fails When It’s on the Wrong Side of Power
Baker Pub Group/Baker Books
224 pages
$12.74
现在,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在这个画面里,权力(power)在哪里?它是如何运作的?权力正在做什么事?权力来自哪里?在读到我的问题之前,你甚至有注意到权力的存在吗?
探讨权力如何以不被察觉的方式运作,会凸显这个事实:对许多人而言,直到发生严重的属灵信任背叛事件时,人们才会注意到权力的存在。近年来,全球教会界发生无数起教牧危机及丑闻事件,无论是举世闻名的教会还是鲜为人知的,通常都围绕着与人相关的滥权:操控性的讲道、自私(甚至掠夺性)的传道人、教会讲台对政治的过度干涉⋯⋯等。
正是在牧者失职、教会与政治权力挂钩,以及困惑于“权力对教会而言的意义”这样的背景下,大卫·菲奇(David E. Fitch)撰写《与权力对决:为什么教会站在错误的权力那一边时会失败》(暂译,英文书名为Reckoning with Power: Why the Church Fails When It’s on the Wrong Side of Power)一书。
从一开始,菲奇便关注到在多起高知名度的案例里,教会内存在错误的权力运作方式。他的例子包括基督教民族主义、传道人的道德失败、性侵以及其他形式的伤害。在总结当前教会的局势时,菲奇提出,这世界实际上有两种权力在运作:
一种是属世的权力(worldly power),这种权力“在人的上面运作”;另一种则是属神的权力(godly power),在“与人的关系之中”运作。属世的权力是强制性的⋯⋯是施加于人身上的,容易被滥用。另一方面,属神的权力从来不是强制性的。上帝借着圣灵运作,说服人,但从不剥夺人的自由意志,而是带来忏悔,在关系中运作。
属世的权力是菲奇所称的“施加于人的权力(power over)”的各种变体。他认为,专制、组织化的权力,甚至是为重新分配权力而进行的正义运动,皆采用相同的基本模式,这些模式在其暴力性或其他强制性的行为的表现中清楚地揭示其本质的一致性。
这种充满敌意的权力观渗透至基督徒对生活的想像,无论是在教会内还是教会外,并且我们往往也因其效果显著而受到诱惑去使用这类“施加于人的权力”。菲奇认为,这对基督徒来说很危险。他写道:“确实,属世的‘施加于人的权力’仍可以被用于好的目的(有所限制的目的),前提是有适当的管理和问责机制。但这种权力充满危险,并限制了上帝以祂的方式作为的可能性。”
菲奇检视了整本圣经来支持他的论点,但在圣经里,很难不看到普遍的“施加于人”式的权力,包括上帝的子民遵循祂命令的过程。圣经充满征服及君王、暴力及当权者不义行为的故事。在这一点上,菲奇主张,圣经指引基督徒效法耶稣的榜样——祂展现了对上帝的顺服及圣灵救赎的方式。因此,菲奇解释说,大多数(如果不是全部)圣经中“施加于人”的权力故事是“领袖们将自己使用属世权力的行为归咎于上帝”,是圣经人物在罪中将上帝赋予他们的权柄与属世的权力运作方式混淆的结果。
这种将“施加于人的权力”与上帝的权力混为一谈的事迹贯穿整个教会历史,菲奇写道。从第2世纪到21世纪,教会领袖们不断将属世的“施加于人的权力”与属神的“在其中运作的权力(power under)”混在一起。即使是那些以相对较好的方式混合这些权力的领袖——例如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形容“施加于人的权力”是上帝在世俗社会里维持秩序的方式,也在实践中也混杂这两者——导致有时非常可怕的后果。
近年来,基督教民族主义的高调宣传生动地呈现一种负面教材,让人见到这种权力的混合如何致使基督徒偏离正道。甚至连那些出于善意追求社会正义(social justice)的行动,菲奇说,也可能在采用“施加于人的权力”的方法时,延续其原本试图消除的“不平等、滥权、排挤”等行为。
那么,属神的“在其中运作(power under)”的权力会是什么样子?在实践中,它是如何运作的?菲奇写道,历史和圣经告诉我们,从行使“在其中运作的权力”转变至“施加于人的权力”的过程——无论是无意的还是出于善意——是极易被忽视的,无论是在我们自己身上还是在我们的机构中。虽然没有一本教导我们辨识这两种权力的手册,但或许有些“红灯警讯”能让我们看到属世的权力已悄然在运作。
同时,也存在“在其中运作的权力”的绿灯讯号——例如弟兄姊妹彼此顺服、接纳基督身体中各样恩赐的多样性,以及在领导决策过程中纳入受影响者的参与。对菲奇而言,持续强调倾听、信靠圣灵启示性的力量,以及所有人为了追求上帝的声音而彼此顺服——是体现耶稣“在其中运作的权力”的关键。
菲奇对于教会将保护自身机构置于追求爱及公义之上,或使用国家和社会权力机制来推动有利于基督徒的变革的担忧,显然是有道理的。他呼吁基督徒培养艰难的习惯,如倾听、彼此顺服和对话的能力,这些确实是今日教会迫切需要的。
因此,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我希望肯定他的实际建议,同时提出一些更具挑战性的问题,探讨《与权力对决》这本书的框架在长期实践上的可持续性——我认为,这本书整体上并未提供一个令人信服的未来方向。
在指出“施加于人的权力”的普遍性时,无论是在圣经中、教会历史中,还是当代教会实践中,菲奇确实正确地揭示了罪的双重本性:罪向我们揭示真相,但只揭示部分的真相。
在伊甸园中,蛇的说词没有错——人类的眼睛将被打开,他们将像上帝那样,能知道善与恶。同样得,属世的权力也揭示了部分真相:权力能带来变革,甚至能成就客观上好的目标。然而,菲奇想让我们思考的问题是,权力所承诺的变革还附带了什么后果?就像堕落之时,蛇所承诺的知识附带着其他后果一样。
毫无疑问,紧抓着“施加于人的权力”会使干净的房子招来一群又一群魔鬼(路加福音11:24–26)。但问题在于,“施加于人的权力”跟“在其中运作的权力”是否真的是——以及真的能——如菲奇所声称的那样,是彼此完全对立、截然不同的权力?正是出于这个疑问,我特别关注菲奇对于“施加于人的权力”的实用性的评论,因为这些评论凸显了这两种权力形式如何经常是一种伙伴关系。 “施加于人的权力”往往与说服人心的“在其中运作的权力”共同发挥作用、相互配合。
或许这两种权力方式的关系如此亲近,并不完全是人类肉体的失败所导致。有时,这或许是因为基督徒拥有一种(借来并经过矫正的)能力,能指出罪及假教师的教导,并提供关于哪些是“神子民可以/不可以做的事”的说法。例如,对我而言,我尚不清楚一个完全摒弃“施加于人的权力”的教会将如何讲解像《登山宝训》、《十诫》或先知书这样艰难的经文。在灵命的牧养中,信实于上帝的教会领袖如何能“审判教内的人”(林前5:12),而不带有某种程度的“施加于人的权力”?
因为基督的能力不仅是服事,还包括捆绑(太18:18)——不仅仅是赦免,如菲奇自己指出的,还包括说出真理(林后6:4–7)。换句话说,对像我们这样的受造物而言,要如何完全摆脱菲奇希望我们弃绝的模糊界限,方式似乎并不明确(即便撇开基督徒ㄧ辈子始终是“正在被上帝修复的罪人”的事实)。
换个方式说,我并不清楚教会是否能完全摆脱某种形式的“施加于人的权力”,尽管我们应该尽力妥当地运用这种权力;不是将这种权力当作一把剑,而是作为一把治愈人的手术刀。耶稣自己的事工就提供了不少服事及命令相结合的例子,包括某种形式的“施加于人的权力”——祂不仅命令邪灵,也命令当权者及祂的门徒。耶稣似乎能将这两种权力结合在一起,即使能结合的方式有限。
这并不是说菲奇提出的实践方式徒劳无功,我想指出的是我们无法找到一种安全的方法来完全区分这两种类型的权力。权力的腐败可能以多种方式出现。我们不能只简单地将“施加于人的权力”与“在其中运作的权力”划分开来,将前者标记为属世且邪恶,将后者标记为属神且良善,然后认为我们已经解决所有问题了。 “施加于人的权力”可以以基督的方式用于责备罪恶,而“在其中运作的权力”也并非完全免疫于腐败的可能性,甚至可能使教会成为粉饰的坟墓(马太福音6:5 –8、23:23, 27)。
事实上,正如作家萝伦(Lauren Winner)所观察到的,上帝在我们之中进行修复的实践本身可能也会遭受“独特的损害”。堕落世界的裂痕甚至会渗透到恩典的礼物之中。例如,基督徒彼此顺服的行为最终可能是出于策略性考量。当人们实践“在其中运作的权力”时,也可能只是在暗中等待时机。而很少有比“共识”这种“在其中运作的权力”的策略更能让人期待终止分裂并对话的词汇了。
在发生多起被公开的教会滥权丑闻后,基督徒关注我们如何使用权力、鼓励问责制、持续讨论权力如何塑造或扭曲我们,以及关爱受伤者⋯⋯等,是完全正确的。菲奇身为一位曾亲身经历并目睹权力及其伤害的人的角度写这本书,渴望呼召教会远离诱惑,非常值得赞许。
但我们需要的不是一种更纯洁的权力模型,而是持续不断的与人建立宽恕的连结。我们必须预设我们将会彼此伤害(至少在无意的情况下)。我们不应假设自己能完全摆脱使用“施加于人的权力”的欲望。
我这样说并非因为想要拥抱某种基督教现实主义;在这一点上,菲奇与我意见一致。只是,菲奇希望拒绝的那种权力类型无法被人类彻底放弃,尽管我们确实必须拒绝“施加于人的权力”的许多形式:基督徒必须时刻谨记撒母耳的警告,不要渴望像其他国家一样拥有权力(撒上8:10–22)。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基督徒渴望掌控他人,而是因为“施加于人的权力”在它最佳、最美善的形式下,是基督赐给教会的一种权柄,应是“施加于罪恶、死亡和魔鬼的权力”(路10:19;林后10:4),若不带着恐惧战竞的态度去承担这份权力,教会将会成为严重失败的见证。
迈尔斯·沃恩兹(Myles Werntz)着有《从孤立到群体:基督徒共同生活的新愿景》(From Isolation to Community: A Renewed Vision for Christian Life Together),并与大卫·克莱默(David Cramer)合着《基督徒非暴力指南》(A Field Guide to Christian Nonviolence)。他定期在《荒野中的基督教伦理》(Christian Ethics in the Wild)上发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