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在教会朋友圈中听到这句话:“祷告,相信,然后领受——或是怀疑并错过祝福”。尽管立意良善,这种话实际上却很伤人。
事情是这样的:我曾在一个事工服事时遭受霸凌、被孤立,并且被迫独自应对一切。当我终于决定辞职时,朋友和家人依然期望我继续去教会。但我所受的伤是如此之深,以至于 “去教会” 这个想法都能让我的胃一阵翻搅,浑身不舒服。
我曾 “祷告并相信”,却没有领受到什么。每次有这样的经历,都让我感到羞耻和罪恶感。我不住地想:“也许我的祷告还不够虔诚。也许我心中有疑虑却没有意识到。”所以每当教会朋友向我重复那句格言时,我都感到内脏在翻滚。那个时期,我还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为何这句话让我如此受伤。但现在我知道了。
身为一名处理宗教创伤的治疗师,我接触过许多不完全属于 “属灵滥权” 但也同样让人痛苦的个案。在我的博士研究中,我开始进一步探究这种现象,并很快学到一个可以用来描述这些经历的术语:属灵绕道 (spiritual bypass,或译作属灵旁观)。
属灵绕道指的是,当人们因渴望减轻痛苦,试图使用经文、宗教概念/理想,或属灵口号来 “绕过” 负面经历所带来的影响。例如,当我们经历到失去时,我们对自己说:“上帝掌管一切。祂的道路高过我的道路。”虽然这句话在神学真理上站得住脚,但在此刻却可能引导我们 “绕过” 一段合理地处理我们的感受、反思我们逝去的事物的健康过程。
当我学到这个概念时,我想到的是这种做法也会被我们用在身边的人身上——例如当我们向有相同信仰的朋友表达自己因失去而感到痛苦时,却被朋友用一句 “交在上帝的手里吧!祂的道路高过你的道路,你的任务是相信祂” 来回应。这往往让已经很受伤的人感到不被重视、被随便打发及羞愧,甚至在灵性上被对方操控 (spiritual gaslighting)。
而这正是我在教会经历到的事,并且我知道许多人也曾有这样的经验。对 “属灵绕道/属灵旁观” 这个概念的理解,帮助我及前来寻求治疗属灵创伤的客户更好地理解并描述我们的经历。上帝呼召我们去爱我们的邻舍,而不是绕过/旁观他们灵命的伤口;这种爱会正视他们所受的伤,使他们更靠近耶稣——并最终 (不是立即) 的目的是帮助他们在情绪和灵性上痊愈。
我们多数人都很熟悉路加福音10: 25-37的好撒玛利亚人故事。一名男子被人攻击,受伤严重,在路旁等待死亡。但他的创伤并没有止于此——祭司与利未人见到他后,选择从路的另一侧绕道而行。这些人深知“爱邻舍如同自己”的教导,却因我们无法臆测的原因选择无视他的痛苦。
但我们确实知道的是,一个犹太人通常瞧不起的撒玛利亚人,是唯一停下脚步来帮助伤者的人。他看到男子的伤势,并没有以冷漠再次伤害他、从另一边绕道离去,而是靠近他,检查他的需求,并花时间用油和酒包扎他的伤口——针对他的伤势提供治疗、缓解他的疼痛。他甚至自掏腰包,将男子带到一个可以安心休养、慢慢恢复的地方。
无论我们是那个好撒玛利亚人,或躺在路边的伤者,这个故事都提醒我们,耶稣对祂的跟随者的崇高期望,尤其是在对受伤的邻舍的照顾上。
作家Michelle Van Loon曾在《今日基督教》另一篇文中有这样的观察:“今天,教会的座位上充满带着伤疤的人——有些伤口甚至还渗着血——因着来自教会的伤害。” 而当我们对被教会伤害的邻舍属灵旁观/绕道时,我们不仅没有用油和酒包扎他们的伤口,反而在上面洒盐。
在研究属灵旁观现象时,我发现多数人都曾经历过这种被忽视和漠视的感受——仿佛没人在意自己受的伤,像那个被打伤在路边的人一样——无论是在教会里,还是在有相同信仰的朋友和家人之间。
一位坐在我的诊疗室的女士对我说的话令我终生难忘。在一次咨商中,她激动的咬着牙对我说:“我的家人一直告诉我,我太戏剧化了,所有的压力和焦虑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如果有人再跟我提一次应当一无挂虑,只要凡事借着祷告,巴拉巴拉⋯⋯,我可能真的会疯掉。” 她说,这类毫无同理心的话让她觉得自己“不被重视、不被理解,没有安全感”。
那些本意是 “生命之道” 的话语,实际上却在掠夺她的生命。这名受伤的女士渴望有人能肯定她的痛苦和经历,被人理解及认识。
在《至深之处》一书中,汤普森博士 (Curt Thompson) 形容 “与他人一同受苦”的意思是陪伴并接受对方的痛苦,而不是用属灵的空话来应付。我们需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确实明白他们的处境、并且真心关心他们、与他们同在,愿意接纳他们真实的样貌——而不是试图将他们变成我们想见到的样子。
通常,当我们对他人 “属灵旁观” 时,往往是因为我们对他们的痛苦感到不自在,或无力提供实际的帮助。因着我们自己的不安,我们本能地抛出经句、属灵语录或圣经真理的片面表述,因为这是我们当下觉得自己唯一能给的。尽管这种做法让我们看似控制住让人不安的局面,我们却往往忽略了这种行为对对方造成的影响。
这并不是说,人们前来倾诉永远不会是因为他们想向我们寻求建议、智慧或鼓励的话语。但如果我们没有花时间真正聆听他们,接纳并同理他们的痛苦,我们不会知道如何最好地回应他们真实的需求,反而可能为他们带来更多伤害,而不是更多盼望。
善良的撒玛利亚人并没有为伤者提供千篇一律的解决方案,而是根据他的具体伤势,用油和酒包扎伤口。我们对身边受伤邻舍的行动和话语,也应如此量身定制。
我从自己的生命经验中学到这个教训。
在我经历到教会伤害、成为治疗师并追求博士学位前,我曾是教会一名小组长及妇女事工领袖,常与人们谈论他们新近的伤痛及挫折。
有一次,一位教会成员向我诉说她在教会受到伤害的经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那些伤害她的人没有按照圣经中处理指控的方式去做(马太福音18:15–20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自己,便脱口而出这些话。她立刻回应道:“喔不,别再拿这些经文对我说!” 我有些困惑,我以为她需要听到这段经文,因为经文支持她的立场。然而,我真是大错特错——这段经文曾被人用作攻击她的武器。
这位女性的伤口正在流脓,而我不仅在灵性上逃避她的痛苦,还往她的伤口上撒盐,而非倒上油和酒。虽然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但如今我明白,我给她的是我自以为她想听、需要听的话,而不是花时间去倾听她真正需要的东西。
圣经提醒我们,要快快地听,慢慢地说 (雅各书1:19)。这样做不仅能让我们真实听见神儿女们破碎的心,更使我们能用心倾听上帝向我们启示、说出祂受伤的儿女真正需要听见的话。圣经教导我们:“若有讲道的,要按着神的圣言讲;若有服事人的,要按着神所赐的力量服事。” (彼得前书4:11)
好撒玛利亚人并没有质问被打伤的人是如何陷入那境地,也没有给他 “如何战胜痛苦” 的建议,更没有要求他去宽恕那些伤害他的人。他只是包扎、减轻伤口的疼痛,并将伤者带到能有时间和空间恢复的地方。
鲜有伤口能一夕之间愈合,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伤口需要一定的时间和空间来修复。好撒玛利亚人明白这一点。他没有为伤者的痊愈设下时间限制——即使这会让他付上代价,花更多的钱照料伤者,直到他复原。
这正是上帝呼召我们向我们的家庭、教会、社区中受伤的灵魂,或上帝放在我们日常生活道路上的人展现的如同基督般的激进的爱。我们不能对彼此的痊愈设下时间限制——即使这对我们来说很不自在、很不舒服。试图强迫某人加快痊愈的过程,可能会加深他们的伤口,甚至中断他们康复的过程。
我在教会所经历到的伤害,对我最亲近的人来说尤其难以理解,因为他们也在事工中。他们对我说出所有灵性旁观教科书等级的语:要饶恕人七十个七次、不可含怒到日落、要将另一边脸转过来让人打⋯⋯。虽然他们的本意可能是好的,但他们的话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撕开我的伤口。他们 (以不直接的方式) 要求我回到那个曾经反覆伤害我的环境中。
最终,我为自己设立一些界线来复原。在离开教会一年后,我慢慢地重新回到曾经服事的群体。即便如此,每次接近教会时,我仍会感受到类似创伤后压力症候群 (PTSD) 的症状:心跳加速、胃部紧绷,甚至感到解离。我允许自己,如果坐在教会停车场时感到不安全,我可以选择离开。而我确实转身离开了很多次。然而,正是透过给自己这样的空间和时间,我最终得以痊愈。
如今的教会满是像我或我的许多来访者一样受伤的人。毕竟,健康的人不需要医生,生病的人才需要 (马可福音2:17)。每一周,都有许多人带着无形的伤口进入神的殿,无论是新的伤口,还是已然溃烂的伤口。对许多人而言,时间和空间也许正是他们唯一需要的油和酒。而只要我们能向他们展现真诚的同理心,那些曾遭受教会创伤的邻舍们就能经历到来自基督的医治之爱——正如基督希望祂的爱为世人所认识到的那样。
佩里多特·吉尔伯特-里德 (Peridot Gilbert-Reed) 是一名职业心理咨商师和督导师,持有专业认证的创伤及灵性创伤治疗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