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岁那年,我记得有一次父亲向一位男子伸出手,但那名男子却坚决地将双手放在背后。那是位曾是我们教会成员的男子,他对我父亲非常生气。
这个令人不舒服的场景让我学到了身为牧师的意义。我记得父亲向我们解释那名男子为什么生气,但父亲的语气中毫无怨恨。他的解释方式让我们能看见这名男子内心的痛苦。
心理学上有一句俗话:“愤怒的背后是恐惧”。我们或许可以再加上一句:“恐惧的背后是痛苦”。在我父亲身上,我看到一种健康的能力:他能将他人的愤怒重新评估、理解为痛苦。父亲并没有将那名男子的情绪当作他对自己的批判,而是选择一种能产生同理心的视角。
在现今时代,我们被愤怒、恐惧和痛苦所吞噬,牧师也不例外。我们的日程表上充满络绎不绝的愤怒的人,这让人疲惫不堪。我们很容易将他们的愤怒内化,或将他们视为刻意制造纷争的人。但这是个错误。当耶稣被马大指控疏忽了拉撒路的病时,耶稣回应:“你兄弟必然复活”。祂能看见马大斥责背后的痛苦 (约翰福音11:21-23)。
我们都需要一些帮助,来理解我们的羊群和我们自己内心复杂的情绪。但我们该如何牧养那些愤怒、焦虑或受伤的人?有一位神学家比任何人都更教会我如何牧养痛苦中的人:托马斯·阿奎那 (Thomas Aquinas)。
提到阿奎那或许会让人感到惊讶,因为他主要是以他杰出的神学成就,而非牧养能力而闻名(尽管G.K.切斯特顿曾在这两方面称赞阿奎那。他说,阿奎那“拥有一颗宽大的心和一颗睿智的头脑”)。阿奎那对我们最重要的贡献,是他对情绪本质的清晰理解,以及“如何解读情绪”的清晰思路。
阿奎那对人类情感有几个洞见,能帮助我们的牧养工作。首先,他强调人类的情绪/情感总会反映在身体上。他坚持认为,如果不了解身体,我们就无法真正理解愤怒、恐惧或内心痛苦的具体动态。此外,阿奎那也强调,情绪/情感并不像我们的思考和选择那样,在一种深思熟虑的、有意识的层面上运作。情绪/情感涉及无意识的反应和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
情绪体现在身体上
焦虑是什么样子呢?当我心跳加速,胃部不适,脑海充满负面的可能性时——这些感觉是焦虑吗?还是这些想法才是焦虑?是身体决定我是否在焦虑,还是我的大脑 (心智) 决定我是否焦虑?
阿奎那说,这两者都是我焦虑的一部分。他在《神学大全》(Summa Theologica) 中论证,我们的灵魂不仅负责思考,也掌管生命本身及其所有能力。灵魂是所有生物“生命的第一原理 (first principal of life)”。我们所有的能力都来自身体与灵魂的结合,无论是消化能力、自我医治能力,情绪和感知能力,以及思考和选择能力。我们是一个整全性的存在 (holistic beings)。
因此,举例来说,焦虑是一种透过“身体的变化”产生的灵魂动作。在阿奎那看来,我们绝不能将身体和灵魂分开来看——两者都不能单独构成情绪。
因此,身体不健康会影响情绪,就像化油器漏油会影响吹雪机的运作一样。但与吹雪机不同的是,身体会不断地重塑自己。我们的思想、行为和经验会形成习惯,这些习惯会影响未来的情绪状态。此外,我们的身体也会透过神经通路和荷尔蒙环境形成习惯。
身为牧师,我需要记住,情绪并不等于深思熟虑、有意识的行动。当我们混淆这两者时,我们就会认为人们对自己的情绪有及时的控制力,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情绪习惯/惯性是一个人长期以来所思、所听、所见、所经历之事累积形成的结果。它们来自每个人的天性、教养和能动性(agency) 之间神秘的互动。这种全身的情绪反应可以影响一个人对生命的所有体验。神经化学物质也会以好的或坏的方式影响一个人的视角。认识到身体在情绪/情感中扮演的角色,有助于牧师以同理心回应一个不堪重负的人。
情绪有其自身的逻辑
我的手心在流汗,但我其实被坚固的安全带牢牢地锁在云霄飞车上。我知道自己很安全,但我的身体知道吗?为什么我跟自己的身体对“危险”持不同意见?身体必定有它自己的逻辑。
阿奎那帮助我们理解我们的内在冲突——我们能如何在感受到某些东西的同时,拒绝这种感受。在《神学大全》中,他区分了人类的两种判断方式:身体的“快速判断”和我们的“理性判断”。我们可以称这两者为“感知”和“思考”。这与他对情绪和选择的区分相似。事实上,我们大部分的情绪反应都来自无意识的感知。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感觉情绪似乎突然就 “发生在我们身上”。例如,当我们看到一张愤怒且具有攻击性的脸时,我们不会想:这个人可能会对我构成危险。我们只是感到害怕。当有创伤经历的人被某个事件触发情绪时,他们不会这样思考:我现在恐慌发作合理吗?他们就是直接地经历恐慌发作。
身为牧师,我需要记住“感知”并非深思熟虑的行动。这有助于我区分人们自动的、无意识的想法,以及他们反思过后、有意识的想法。
情绪是对经验的反应
人类与巴甫洛夫的狗既像,又不像。是的,甜食或咸食都会让我们垂涎欲滴。但我们也会对更复杂的刺激做出反应,例如想到要去健身房时。我们是如何对健身房产生“正面的感觉”的?不仅仅是透过对自己说着想去健身房,或是透过真的体验健身房——可能是开始个人的健身计画或成为健身房社群的一员。我们的经验可以塑造我们的欲望。
在《神学大全》中,阿奎那强调,我们的情绪直接对具体事物做出反应,我们也会从这些事物中学到经验性的知识。例如,我们透过触摸热炉子来学会对烧伤的恐惧。因此,我们情绪形成的方式部分取决于我们的行为,也部分取决于我们的思考。
我们的语言塑造了我们的经验,而我们的经验赋予语言情绪的内涵。告诉自己这个蜘蛛没有危险并不足以改变我对它的情绪 (恐惧)。只有当我照着这个信念去做,把蜘蛛拿起来而没有受伤时,我的情绪才会改变 (不再恐惧)。我们的经历会教导我们。
身为牧师,我需要记住,人们从经验中学到的功课可能是具有伤害性的,也可能是医治性的。例如,某个教会成员的经验可能告诉他,男性、父亲或牧师是不可信任的。这位成员可能会以符合她过去经历的方式回应你的牧养,而这些反应可能与你无关。理解经验中的伤痕,可以帮助牧师以更富同理心的探索心去牧养受苦者。
但是,受苦的人也可以透过在基督身体中的属灵生活经历里找到医治。教会群体可以在一个人成圣和得医治的过程中发挥作用。基督的身体透过圣灵所赐的恩赐将元首基督的养分分给众人 (罗马书12:3-8;以弗所书4:11-16;歌罗西书2:19)。教会圣礼也教导、不断提醒基督徒关于在基督里的死与复活,以及持续依靠基督的灵性滋养。
上帝医治性的存在
阿奎那也教导我们一个帮助受苦者的终极方式。我从阿奎那那里学到,真正的医治和喜乐最主要来自与上帝的相交。沟通的目的是为了与神相交。尽管了解自己和自己的痛苦可能会有所帮助,但我们终极的喜乐还是来自我们深爱的那一位的同在。
所有人类都与上帝疏远,却同时渴求一切美善和喜乐的源头。阿奎那在保罗致加拉太人的书信的注释中这样说:“终极的完美,即一个人内在的完美,是喜乐;喜乐源于所爱之物的存在。然而,拥有上帝之爱的人已经拥有了自己所爱的,正如约翰一书4:16所说:’…住在爱里面的,就是住在神里面,神也住在他里面’”。
对阿奎那而言,人类最大的盼望就是耶稣将我们带入三位一体的团契之中。耶稣的道成肉身、祂的生命、受难、死亡和复活使我们得以与我们所爱的 (上帝) 恢复关系。他在《哥林多前书》的注释中写道,透过基督道成肉身,“那位不会受苦的上帝受苦且死去”,使我们在祂的死和复活中与祂联合。在基督里,我们也得着圣灵。圣灵透过祂的同在和恩赐医治我们的情感。阿奎那说:“圣灵借着爱住在我们里面。”这种爱能医治并引导我们的情感。
好的牧养方式会体现/效法上帝,并带来祂的同在。我们在羊群所在之处——往往是迷失、愤怒及恐惧中——与他们相遇。我们将羊群引向温柔谦卑的大牧羊人 (太11:29)。这位大牧羊人赐下一位保惠师:祂与我们一同叹息,为我们代求 (罗马书 8:23、26-27)。
我们可以说,上帝在我们有需要时,不带焦虑地与我们同在。阿奎那教导我们,上帝与我们相交并非为了填补祂自身的某种不足,而是为了坚固我们。我们受造是为了在祂里面经历良善和完整的生命。阿奎那在《神学大全》中写道:“上帝的心意是将祂自身的完美传递给我们,这种完美即是祂的美善。”
当我们将基督的恩赐带给祂的羊群时,我们需要体现祂那温柔谦卑的智慧——如雅各书所形容的:“清洁、和平、温良柔顺、满有怜悯、多结善果、没有偏见、没有假冒”(雅各书3:17)。即使面对他人焦虑和愤怒的情绪,我们也可以透过不防御、充满同理心和好奇心的聆听来做到这一点。我们要用从上帝而来的安慰来安慰痛苦的人 (哥林多后书1:4)。
阿奎那教导我们透过智慧的提问来更好地帮助他人得安慰。我们可以首先思考:(对方的) 身体是如何参与这种情绪的?有哪些批判是他不经思考自动做出的?他的经验是如何教导他做出这些论断的?这些问题最终能帮助我们温柔地将痛苦的人引向上帝的同在,无论是现在或永恒。因为有一天,上帝将“亲自与他们同在⋯⋯祂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启21:3-4)。
马修·拉皮纳着有《身体的逻辑:重拾神学心理学》一书。他是基石教会(Cornerstone Church)的神学发展部牧师,也是爱荷华州艾姆斯盐网神学院(Salt Network School of Theology)的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