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时期,我和一位朋友共同带领了人生第一个小组,由教会的一位较年长的姊妹指导。在一次讨论信仰的聚会中,我决定坦诚分享自己对上帝的质疑,希望借此鼓励其他人也敞开心扉。
聚会结束后,那位姊妹把我拉到一旁,提醒我要为小组树立良好的榜样。她的语气温和,但话语却十分明确:对一位正在成长的领袖而言,怀疑的心是不合适的。
多年来,我在信仰上的怀疑有所转变。如今,我不再怀疑上帝的存在或身份,但仍然会挣扎于理解祂的主权及良善,困惑于祂的作为——或不作为——为何有时与我对祂的认识似乎不符。
而我并不孤单。根据2023年Lifeway Research的调查,只有一半的美国人对上帝的存在毫无怀疑;而在有基督教背景的人当中,有一半的人曾经历过 “长时间” 怀疑信仰的时期。
当然,信仰上的疑惑并非现代人才有的问题。自伊甸园以来,人类就一直挣扎于是否要信靠上帝。圣经形容 “怀疑” 是我们堕落后的人性的普遍特征——即便是最圣洁的人也无法幸免。从亚伯拉罕及撒拉,到新约 “疑惑的多马”,不确定感是上帝子民千百年来的共同印记。教会历史上无数圣徒都曾与内心的不信抗争,其中许多人经历了圣十字若望 (John of the Cross) 所形容的 “灵魂的黑夜 (dark night of the soul)”。
然而,近十年来西方社会质疑信仰的人持续上升,某种程度也反映了基督教信仰的逐步衰退。在美国,这一现象被称为 “大离教运动 (The Great Dechurching)”,约有四千万名曾经参与教会的基督徒如今不再出席聚会。
根据巴纳研究机构的数据,美国人最常见的信仰疑惑来源,除了 “人类苦难” 和 “世界上发生的冲突” 外,还包括 “宗教机构过去的事迹” 及 “宗教人士的虚伪”。教会内的各种丑闻提醒我们,宗教的确很容易被武器化,而许多基督教领袖及机构的确曾将信仰用于邪恶之途。
我自己也曾亲身体会,教会对持疑者而言,往往不是个友善的地方——多年来,许多人努力试图改变这种印象。人们太常选择谴责持疑者,忘记《犹大书》1:22的劝勉:以恩慈对待存疑心的人
然而,尽管教会确实还有许多空间可以更加包容在信仰上挣扎的人,我们也必须警惕另一个极端。也就是说,在我们努力鼓励持疑者、避免将确信变成攻击人的武器的同时,也不能失去我们被呼召成为信心之民 (people of faith) 的使命。
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个充满怀疑的世代——是个不轻易相信、盛行将宗教解构的时代,质疑的氛围几乎渗透至我们呼吸的空气中。无论是意识形态光谱的哪一端,那些全然信靠某一套信仰体系的人,往往被视为天真的 “待宰羔羊 (sheeple)”,被人批评缺乏独立思考能力,或没有 “自己做功课”。
如果我们不加留意,教会也可能步入这样的文化趋势,开始迎合怀疑论,甚至将愤世嫉俗奉为圭臬。有些基督徒认为,在信与疑之间不断拉扯才是自然,甚至健康的现象。少数人则进一步声称,信仰本身 “需要” 疑心的存在,才能正常运作——甚至将怀疑视为一种应该培育的美德,而不是需要凭信心持续克服的张力。
起初,这样的说法可能会让那些偶尔在信仰上挣扎的人感到安慰。但对于像我这样曾深陷长期怀疑之苦、甚至近乎绝望的人而言,这种论调反而更令人沮丧。在那些日子里,我所能抓住的一丝盼望,就是相信我的疑惑只是暂时的,并且终有一天,我能重新拥有一些基督徒似乎与生俱备的、坚定且充沛的信心。
圣经告诉我们,信心非常的重要:“人非有信就不能得上帝的喜悦” (希伯来书 11:6)。
经文一再称颂单纯、依赖性地、像孩子般的信靠,并勉励我们要像顺服的羊,而非悖逆的山羊 (约10:27;太25:32-33)。虽然我们天生拥有的信心程度可能有所不同,但我们都被呼召要 “按着上帝所分给各人信心的大小” 来生活 (罗马书12:3)。
以我的丈夫为例,他拥有《哥林多前书》12:9 所列的 “信心的恩赐”。在我们的婚姻中,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他在危机发生时平静地说:一切都会互相效力的。我会追问:你怎么知道?他总是回答:我就是知道。
然而,对像我这样的人——既饱受焦虑症的困扰,同时又拥有神学学位——而言,丈夫那种毫不动摇的信心有时反而会让人恼火。
这并不是说他从未经历过会动摇信仰的困境。我们第一次的怀孕以流产告终,而后来女儿的诞生则伴随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危急情境——当时,丈夫大半夜的不得不在医院走廊狂奔,大声呼救。
然而,他始终以身体力行的行动挑战我,并活出圣经对信心最简洁的定义:信心就是对所盼望之事有把握,对未见之事有确据 (希伯来书11:1)。
正如作家史渥伯达 (A.J. Swoboda) 所说:“信心在奥秘的张力中茁壮成长,在我们无法完全理解时仍选择信靠。” 信心的核心不是掌握所有答案,而是信靠那位掌握答案的主——有时甚至是盲目的信靠。
当多马触摸到复活的主,终于相信时,耶稣对他说:“那没有看见就信的有福了!” (约20:29)。耶稣也曾告诉门徒:“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信,就必得着,”,但这信心必须是不掺疑惑的,经上说,那疑惑的人 “就像海中的波浪,被风吹动翻腾……心怀二意的人在他一切所行的路上都没有定见” (太21:21-22;雅各书1:6, 8)。
在过去的灵性挣扎中,我就曾是那个被风吹荡的波浪,我可以亲身见证,这节经文精准描绘了怀疑所带来的内在动荡。
心理学中的 “认知失调 (cognitive dissonance)” 理论告诉我们,大脑天生渴望解决矛盾,而长期处于不确定的状态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心理重担。正如神学家伊斯特 (Brad East) 在《今日基督教》这篇文中所写的:“怀疑更像一架梯子,而不是一个家。”
也许正因如此,我们已经开始看到,(美国) 近期的文化潮流,正从持续已久的质疑逐渐回归相信。最新的调查数据显示,信仰解构运动——即大量信徒离开信仰或重新思考信仰体系的浪潮——可能正在放缓。而 “无特定宗教者 (nones,即不认同任何宗教) ” 和 “已离教者 (dones,即离开教会的人) ” 迅速增长的趋势也已趋平稳。
同时,许多意想不到的归信故事也不断涌现。从名人、网红到文化精英及学者,许多备受瞩目的人物正以我们想像不到的方式走向耶稣,或至少愿成为 “文化上的基督徒”。一次又一次,基督信仰证明它能从怀疑的灰烬中兴起。
“没有比那些渴望相信,却充满疑虑的人所经历的痛苦还更大的痛苦了,” 作家芙兰纳莉·欧康纳 (Flannery O’Connor) 曾在写给一位在灵性上挣扎的朋友的信中如此写道,“但在我自己的生命里,我看见这是使我的信仰深化的过程。”
我相信,如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坚定的基督徒,因为许多不满现状的怀疑者正在寻找这样的人。他们渴望看到一种坚韧不拔的信心——不是那种轻浮肤浅、让人无法产生共鸣的信心,而是一种经历试炼、承受了考验、最终得胜的信心;一种曾直视没有上帝的虚无深渊,却最终选择不跳进深渊的信心。
像这样激励人心的力量可以从历世历代的圣徒身上找到——那些在疑惑挣扎中仍坚持信仰的人。
神学家齐克果 (Søren Kierkegaard) 和我一样,曾与心理健康问题搏斗,他甚至称忧郁症为自己 “最忠实的情人”。在他化名发表的著作中,他写道:“怀疑是思想上的绝望”,而绝望则是种 “致命的疾病”。
齐克果承认怀疑既有建设性的一面,也有破坏性的一面。他说:“我想我有怀疑一切事物的勇气”,但他也说:“整个基督教信仰最关键的定义之一,就是 ‘罪的对立面不是美德,而是信心。’ ”
我们的疑惑有时确实能带来启发,但耶稣呼召祂的门徒凭着信心行事,而非凭着怀疑行事。正如使徒保罗所说:“凡不出于信心的都是罪” (罗14:23)。怀疑,是人的本性,但信心是超自然的。正如齐克果所言,信心是一种 “跳跃” ——而 “没有风险,就没有信心;风险越大,信心就越大。”
今日,我们的身边仍有许多灵性上的巨人,他们的信心是教会赐给疑惑者的一份礼物。但除了为灵性挣扎的人祷告 (这当然是最好的起点!),这些人还能如何提供帮助呢?
答案既不是冷酷的指责与定罪,更不是那种忽视别人在灵性上挣扎的心灵鸡汤式的乐观陈腔滥调。
坚定的基督徒——特别是那些身上带着过去属灵创伤痊愈后的伤疤的人,可以提供比 “带着同理心的倾听”、“笼统的勉励之词” 或 “客套的代祷” 更多的帮助。
是的,我们有自己生命的见证——我们公开地见证上帝向我们显明自己的方式。我们不应因害怕 “分享自己的见证会导致正在信仰里纠结的朋友疏离我们、感觉羞愧” 而退缩,因为我们的见证所夸耀的不是我们自己,这些见证可以成为抛向他们的生命线。
我们的见证就像电影《全面启动》(Inception) 里的 “图腾” ——是上帝过去曾信实于我们的个人标记——当人生恍如一场梦,甚至是恶梦时,它们提醒我们什么才是真实的。这些见证如同上帝吩咐以色列人立起的纪念石,作为祂信实应许的见证 (约书亚记4:4-9)。我们需要这些超越自我的、有形的记号,来将我们灵魂的锚定扎在真理中。
我真心地感恩,耶稣没有让我们独自走在这条信仰之路上,而是差遣圣灵,住在并透过教会继续在祂在世上的身体里与我们同在。圣经清楚表明,基督徒生命中的每项任务——包括重建我们信仰的支柱——都被上帝设计为要在群体中完成的任务。
正如潘霍华 (Dietrich Bonhoeffer) 所说,上帝的心意是要我们也在弟兄姐妹的见证中、在人口中寻找并发现祂活生生的话语。因此,基督徒需要另一位基督徒对他宣讲上帝的话语,在他软弱和困惑时,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听见这样的宣讲,因为单凭自己,他无法帮助自己。
怀疑会在孤立中茁壮成长。事实上,撒但最擅长的工作,正是在没有任何人为我们说话、向我们宣讲更美之道时,对我们进行攻击。
圣经告诉我们,缺乏信心的盾牌的人,无法抵挡仇敌的攻势 (以弗所书6:16),这使他们更容易陷入撒但自伊甸园以来一直在进行的诡计——让我们怀疑上帝的良善、信实与主权。
然而,在圣经中最震撼人心的场景之一,使徒约翰看见撒但 (其名字的意思为 “敌人” 或 “控告者” ) 被耶稣和圣徒们战胜:
“那在我们神面前昼夜控告我们弟兄的,已经被摔下去了。弟兄胜过它,是因羔羊的血和自己所见证的道。”(启示录12:10-11)
最终,我们在信心上的质疑并非透过辩论或经历得以驱散。唯有耶稣的血,以及那血在我们生命里产生的见证,有权能胜过魔鬼的诡计——胜过那不断徘徊、吞噬和控告人的恶者 (彼得前书5:8)。
每当我们将自己的信心借给 (或支撑着) 信心软弱的弟兄姊妹,直到他们足够强壮能独自承担时,我们便是在与黑暗的权势争战。
最终,我们的救恩并非建基于我们的信心,而是建基于耶稣自己。耶稣才是我们最终的纪念石,是我们的房角石。因此,我们定睛仰望祂,因祂是我们 “信心的创始成终者” (希伯来书12:2)。
信心并不意味着我们永不会怀疑,而是意味着我们足够信任祂,以至于愿意将疑问带到耶稣面前,知道祂绝不会因我们的不信、愤怒或质问而离去,反而会靠近我们,并邀请我们也靠近祂 (雅各书4:8)。
这样的信任虽然简单,却并不容易。欧康纳在写给那位质疑的朋友时曾说:“相信,比不相信要困难得多。” 但对于任何正在挣扎的人,我愿重述她的建议:“如果你觉得自己无法相信,恳请至少做到这一点:保持开放的心。让你的心向信心敞开,保持对信心的渴望,不断向祂寻求信心,然后把接下来的事交给上帝。”
即使此刻你唯一能做的,哪怕只是轻声低语一个祷告,也让它成为你小小的芥菜种信心:“主啊,我信!但我信不足,求主帮助!”。借着上帝的恩典,这已足够。
Stefani McDade为本刊的神学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