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克劳利 (Rory Crowley) 终于弄明白的那一刻,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独自坐在达拉斯一间昏暗的公寓里,身边只有一盏灯和一台打开的笔电,身子前倾,凝视着一张高画质的照片——照片上是一片残破的莎草纸。
纸上写着希腊文,可能是耶稣受难约150年后,一位基督徒写下的话语。克劳利与达拉斯神学院其他跟随华莱士 (Daniel B. Wallace) 教授研究这片莎草纸的年轻同学,立刻认出了部分内容。那是《马太福音》里的登山宝训;还有些段落与《路加福音》的 “平原宝训” 相似 (路加福音6:17-49)。
但在纸的中间还有一部分,他们无法辨认出自何处。
“你戒断,” 上面写着,“除非你……你永远找不到,世界你……天父……飞鸟,如何……。”
他们反覆琢磨了数个小时、数周、然后数个月。直到有一天,克劳利突然意识到,这是来自《多马福音》(一部非正典的耶稣语录文献) 里的一小段话。眼前的文字与其中一段经文相符:“除非你戒断这个世界”,否则你永远无法找到上帝的国,也看不见天上的父。
无论是谁在莎草纸上写下这段文字,他把来自不同地方的话语编织在一起,整理成耶稣关于 “忧虑” 的教导。而克劳利——因凌晨两点睡不着,索性起来工作——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
“我哭了出来,” 他告诉本刊。“我感觉自己正与一位基督徒做心灵上的对话。在我看来,这是一位忠心的基督徒,他知道有这样一位极其奇妙的耶稣。”
克劳利和其他人于2012到2013年间共同研究的这份残片学术报告,最终在2023年八月底正式发表,结束了学界十多年来的流言与揣测。有人曾说这是《马太福音》极早期的抄本;也有人说它是从木乃伊的面具上剥下来的。两种谣言都不是真的。根据参与研究的学者所言,真相更美好:这片残卷揭示了公元2世纪末至3世纪初的人们是如何接触并应用耶稣的教导。
“这片莎草纸让我们得以一窥那个时代的信仰面貌,” 伯特利大学圣经研究荣誉教授霍姆斯 (Michael Holmes) 说。他与华莱士教授,以及贝勒大学的费许 (Jeffrey Fish) 共同撰写了这份报告,并致谢八位曾就读于达拉斯的研究生。
“这段话是某个更长篇讲道的一部分吗?还是一篇私人默想?它太短了,人们只能推测,” 霍姆斯说。“但在那个 (这片莎草纸撰写的) 时期,圣经正典仍在逐渐成形。耶稣的语录以口传方式流传,可能也有一些小型的书面汇编,然后才有了福音书。在第二世纪,这些东西是并存的,而且流动性非常大。”
这份报告的发表,在研究早期基督教文献的专家之间引起骚动。这片如今被称为 P.Oxy. 5575的莎草纸,可能是现存最古老的《登山宝训》的书面记录;它也被认为是最早 (或至少是最早之一) 的《多马福音》片段。更重要的是,它也是唯一已知的、来自那个时代的、将耶稣这些论述连贯并彼此互动的文献。
在报告发表一个月后,北美基督教伪典文献研究学会 (North American 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Christian Apocryphal Literature) 的成员在Zoom上聚集讨论这份残片。他们分析了它可能的文学体裁类型、成文年代,以及它与其他早期基督教文献的关系。

也有人对这片莎草纸的离奇历史表示保留态度,质疑它为何会落到一群福音派研究所学生,以及三位皆与圣经博物馆 (Museum of the Bible) 有关联的教授手中。
而这段历史的确不寻常。
这片残页最初是在一座有着希腊名字的埃及城市——奥克绪林库斯 (Oxyrhynchus)的一个垃圾堆里被挖掘出来。 1897年的冬天,两位牛津学者在当地开始挖掘,发现了因沙土与干燥气候而保存下来的、数量极其庞大的莎草纸文献。
短短几个月内,他们就挖出将近2000英磅的文献。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他们陆续将超过50万片残片运回牛津,存放在埃及探勘协会 (Egypt Exploration Society, 简称EES) 的图书馆藏中。
截至今日,奥克绪林库斯莎草纸大约只有1%已被出版。这些残片包括收据、法庭纪录、税务文件与契约;也有古代的柏拉图、欧几里得、荷马作品残篇;还有一出涉及萨堤尔的被遗忘的索福克勒斯戏剧;以及大量早期基督教文稿,包括祷文、圣诗、讲章与圣经经文。
将近127年来,学者们一直在慢慢整理这批考古宝藏。然而,根据EES的说法,这庞大的珍宝对某些人来说实在太具诱惑力。身为馆藏一部分负责人的著名莎草纸学家奥宾克 (Dirk Obbink) 涉嫌窃取超过一百片残页,将其中一些卖给正筹划建立圣经博物馆 (Museum of the Bible) 的人,并刻意隐瞒它们真正的来源。
2012年,这些残片被送交给福音派学者,让他们能在培训研究生的同时进行原创研究。华莱士教授——同时也是 “新约手稿研究中心”(Center for the Study of New Testament Manuscripts) 的创办人——收到一片大约宽4公分、长9公分的莎草纸,夹在两片压克力板之间保护。它被称为 “Matt Frag”(马太残片)。
无论是华莱士,还是他招募的八位达拉斯神学院学生,当时完全没想到这是被盗的文献。他们也没想到它与奥克绪林库斯的挖掘有关。不过,他们确实怀疑过,这段文字可能是从某个木乃伊面具里取出的。
“奥宾克当时正在拆解木乃伊硬纸板 (mummy cartonnage),有点像纸糊工艺那样,” 当年是华莱士的学生、现为凤凰神学院新约教授的格里 (Peter Gurry) 解释道。“基本上,他会用水和温和的液体清洁剂,让纸浆慢慢分解成一块一块的莎草纸。结果,哇!有些莎草纸上竟然写着文字。”
然而,学生们并不太在意它究竟来自哪里。他们专注于学习解读莎草纸所需的技巧。他们大约每周去华莱士家一次,进行高强度的独立研究。
“光是辨识文字就非常困难了,” 华莱士告诉本刊。“你不知道文字的左边界,也没有右边界。你面对的是一个处在某段文字中间的残片,你只能从一个词的一部分开始。”
当他们一同解读希腊文时,辨认出一些与《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非常相近的句子——包括不要为任何事忧虑、想想天上的飞鸟等等。他们也发现另有一部分文字,似乎和新约任何内容都不吻合。这片莎草纸并非全是《马太福音》的早期抄本,但他们当时还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的部分内容。
研究小组的下一个任务,是确定这份文献的年代。华莱士要求学生去查找其他古代手稿,对比不同的书写风格,直到能把这片残卷定位在某个特定时期的希腊书写风格中。
“你必须在审视不只几十份,而是几百份莎草纸后,才会有把握,” 当时也是华莱士的学生、现任改革宗神学院新约教授的科尔 (Zach Cole) 说。“你得观察一个 α (alpha) 的形状是怎么写的,然后渐渐培养出比较的直觉——但这理论上是一个永无止境的任务。”
在不断比对、比对、再比对之后,八位学生各自写下论述,提出他们判断的日期。他们皆得出一致的结论:这份文献的书写方式最接近被定年在2世纪末至3世纪初期的手稿。
接着在2013年6月,克劳利终于将那些陌生的文字与《多马福音》连结起来。那是在他花了数百小时,把这片残片与其他古代莎草纸并列,逐一对照的某个时刻——忽然间,他发现它竟然对应上1898年出版的第一份奥克绪林库斯文献P.Oxy. 1中的一段经文。
“主啊,” 克劳利说,“是祢让我们找到了这个。”
直到几年后,他和其他学生才得知,他们研究的这片莎草纸其实理应属于EES,从来就不该流落到达拉斯。它从未是木乃伊面具的一部分,而是被放在牛津的一个箱子里超过100年,直到被偷走。
圣经博物馆后来归还了被窃的文物,而奥克绪林库斯馆藏的负责人也大方地决定允许这群福音派学者继续他们的研究。
对这些学者而言,如今回头看,这几乎像是一个神迹,或至少是上帝奇妙运行的一种方式。
如今,随着这片残卷已被正式发表,他们意识到自己当时解开的谜题,只不过是更大拼图中的一小块。他们的研究会引起辩论,并激发更多研究——这正是学术运作的方式。
但他们也意识到,在那一刻,他们的研究跨越了千年,与另一位被耶稣深深感动的人产生了连结。
“这份手稿提醒我们,耶稣的教导对当时的人而言何等奇妙。而耶稣的教导对今天的我们而言依然如此奇妙。人们自古以来总会为万事忧虑,而耶稣教会我们以一种最深刻的方式看待这样的忧虑,” 格里说。
Daniel Silliman为本刊新闻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