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女儿出生以来,妻子便一直在与焦虑抗争。在最严重的时候,她会持续地经历恐慌发作,甚至仅仅孩子们之间的争吵,或昏暗圣所里播放的敬拜音乐,都会引发她的反应。如今,她常因胸口紧绷而无法运动;有时也会因一阵突如其来的肾上腺素激增而整夜难以入睡。这些症状大多可以控制,日常生活中也不太明显。对多数与她接触的人来说,她看起来是健康的、“正常的”。
和其他疾病不同的是,焦虑的症状可能不那么明显,也不一定会导致可预期的行为改变,但它所施加的限制,唯有当事人才知道。而这正是焦虑症最难忍受的地方——别人无从理解你,但它却实实在在地限制你生活的各方面。从小我们就被教导世界是我们的舞台,也不断被灌输 “没有什么能阻止你实现梦想” 的观念。但当她——当我们——努力适应焦虑症所带来的种种挑战时,我们最艰难的挣扎点之一,就是学会接受她身体中那份与生俱来的脆弱性。我们过去从未察觉,自己早已习惯把健康视为一种 “权利” ——与自由和追求幸福并列——而不是一份礼物。
直到健康恶化的那一刻,我们才猛然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丹佛无家可归者支持组织 (Colorado Coalition for the Homeless) 的医生库提罗 (Bob Cutillo) 写道:“虽然我们生活的世界充满疾病、意外及无常的不幸,但我们之中许多人从未想过自己会生病或死亡。当这些事真的发生时,往往震惊不已。我们是如何在像这样的世界里,养成原本那种想法的呢?”
医学的进步已为人类带来极大的益处——减轻了痛苦、延长了寿命——以致于我们如今对它几乎寄予奇迹般的期待。我们不仅用这项美好的工具来对抗疾病与死亡,还试图藉由它掌控不可预测的未来,甚至征服身体本身具有的一切限制。这正是库提罗在这本极佳的著作《在焦虑的时代追寻健康》(暂译,英文书名为Pursuing Health in an Anxious Age) 中探讨的问题。我们必须重新学习如何以智慧的眼光看待疾病、健康及“好好的生活”。
依赖性的、脆弱的、容易受伤的
库提罗从我们对 “脆弱” 及 “限制” 的恐惧谈起。人类本是极其脆弱的受造物,却总想控制一切,克服一切拦阻我们欲望的障碍。我们的医疗体系透过各种检测和详尽的统计预测,进一步助长这种心态。我们对自身的限制性毫无耐心。
这正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最显著的焦虑之一:的确,我们的医疗系统让人可以活得更久,并且只要我们做出正确的选择,或许还能让这结果更上一层楼。库提罗写道:“表面上看来,当危险降低时,我们理应感到更安心;但在我们这个时代,许多人对健康的担忧却随着生病和死亡率的下降而上升。” 随着医学科学提供我们更多资讯,我们做出 “正确的选择” 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我们必须选择最好的饮食、最佳的治疗计画。那些不甚理想的选择可能意味着自己会早逝,或在晚年陷入悲惨病况。
我们把希望寄托在医学知识上,但它所提供的承诺,其实只是一种对未来及健康的控制权幻觉。这些 “研究结果” 告诉我们的事其实非常少——统计数字并没有让我们更认识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身体独特的轨迹,或我们的身体对疾病的反应能力。虽然这些资讯一方面要求我们以某种方式生活,但另一方面却也增加了我们对未来各种疾病或结果的焦虑。
我们不再单单感激医学让我们得以延缓疾病的侵袭,反而转而要求它消除一切限制——不只包括疾病带来的,更包括人类自然存在的限制。库提罗说:“现代医学愈来愈像在追求幸福及对未来的掌控,而非关乎疾病的治疗和健康的照护。” 因此,我们会看见牙医提供肉毒杆菌注射、医院贴满抗老疗程的宣传海报,以及威而钢的广告。
我们已下单 “可以永久维持健康” 的幻想,于是当医生无法治愈我们时,我们感到困惑。库提罗写道:“当问题无法解决、疾病无法痊愈时,‘觉得医疗系统失能了’ 就成了人们越来越常见的反应。”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扭曲了医学本身的意义。医学不再是关顾一个人身体、心灵及灵性的方式,而成了 “一种伪科学,把整个生命简化为可被量测与控制的机械功能”,库提罗说。这种倾向在传染病还是人类主要的威胁时,或许有其合理性:我们为了终结疟疾而排干沼泽、为了防治霍乱而建设污水系统,也研发抗生素来对抗细菌感染。但如今,这种方法已到了极限。现代的疾病比以往更复杂,常牵涉到我们的环境、人际关系、态度及人生历程。控制疾病比以前困难太多了。
库提罗指出,我们必须接受 “我们本质上就是依赖性的、脆弱的、容易受伤的” 这个现实。我们不只是偶尔会软弱,而是 “软弱” 本身就是我们存在的核心之一。 “我们的各种有限性,不在于我们生命的边缘处,而是就在我们存在的中心。”
透过贫者的视角看待健康
接受自身的限制,对多数人来说不是个能轻易作出的选择。库提罗提供了另一种方式:采取贫困者的视角。他在书中穿插许多贫苦与疾病的故事,指出贫困者所承受的疾病使我们整个社会变得更不健康,也揭示我们过度医疗化的社会如何直接伤害了那些无法获得医疗照护的人。当我们开始用他人的视角来看待健康,我们会意识到:健康不是一套可以被操控、用来为己谋利的系统,而是一份我们无法掌控的祝福。
库提罗讲述了一位女性的故事。她来到他的诊所寻求乳癌治疗。其实早在六个月前,她就已经摸到乳房有肿块,却一直找不到医生替她诊断或治疗,因为她没有保险。等她终于来到库提罗的诊所时,癌细胞早已扩散。化疗延长了她的生命,却无法阻止病情恶化。这位两个孩子的母亲在44岁那年过世,主因可能就是因为她没有保险,无法提早接受治疗。库提罗对比她缺乏足够医疗的情况,指出另一个现实:我们每年花费80亿美元为低风险女性进行乳癌筛检。我们对控制和保持自身健康完整的渴望,使医疗资源从真正需要帮助的人那里转移到那些其实不需要的人身上。
对贫困者照护的不足,印证了几世纪前约翰·多恩 (John Donne) 所写的话:“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每个人都是整体大陆的一部分。” 库提罗引用研究指出,社会中最富者与最贫者的健康状况其实有直接关联。社会不平等现象加剧时,会导致富人和穷人的健康状况都恶化——即使富人有足够的金钱花在医疗上也是如此。 “当我们合理地关心自身健康时,绝不可忽略的一点是:整体社区的健康对每一个人的健康,无论贫富或介于两者之间,都具有极大价值。”
采取贫困者的视角也提醒我们,其实我们对自己生命的掌控少之又少。当我们不再掌控一切,不必依靠那种以 “科学” 之名来衡量我们基因、地理环境、生活习惯、成长背景,甚至上百种风险因素来预测未来的方式时,我们反而能在生命中发现更多目的及喜乐。
一幅全新的 “整全的人生” 的图像
对教会来说,许多信仰群体能给的,往往只是静静地为医生的智慧和神迹般的医治祷告。然而,真正的解方是去实践医学早已放下的事情:照顾一个人整体的生命。库提罗写道,即使医疗能治疗疾病,病人却仍时常遭受罪恶感及羞耻的折磨。雅各书的劝勉至今仍十分有力:“出于信心的祈祷要救那病人,主必叫他起来;他若犯了罪,也必蒙赦免。” (雅各书5:15)。
基督徒群体还可以用不ㄧ样的方式回应苦难:我们应 “能够在痛苦中与人同在而不逃避,因为我们与一位亲身受苦、临在其中的上帝相通,也信靠那能使痛苦得着救赎的应许”。基督徒群体的回应可以对比世上那种 “不计代价也要治好” 的呐喊——以一种平静的姿态接受我们身体的有限性,因为知道造我们的主是无限的。我们可以怀着盼望的姿态来选择是否接受治疗。一个像这样的信仰群体,能呈现一种对 “整全的人生” 的新的理解:一种不由医学来定义的整全性。
我们不仅会生病、会受苦,最终也会面对死亡。我们可以欣赏,甚至敬畏医学的奇妙成就,但我们的盼望不在那里。正如保罗所写:“那叫基督耶稣从死里复活的,也必借着住在你们心里的圣灵,使你们必死的身体又活过来。” (罗8:11)。真正的健康,不是来自于努力击败我们身体的自然限制性及脆弱,而是来自我们对复活身体的盼望。
罗伯·莫尔 (Rob Moll) 是本刊的资深编辑,也是《What Your Body Knows About God: How We Are Designed to Connect, Serve and Thrive》一书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