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十年来,随着质疑信仰的相关趋势,以及日益增长的世俗化、人们离开信仰及教会、妥协于生活的灵性追求、对宗教的冷漠或敌视、不可知论及无神论的兴起⋯等现象,出现了一系列新名词来描述些复杂情况。这些标签层出不穷,如:无特定宗教信仰者(nones)、离开信仰者(dones)、从基督教改信成“无特定宗教信仰者”(nonverts)、新无神论者(New Atheists)、无宗派归属者( unaffiliated)、无教会者(unchurched)、离开教会者(dechurched)、前福音派(exvangelicals)⋯⋯等。我还想再添加一个词:渴望真理者 (yearners)。
“渴望真理者”可能同时出现在上述几个类别里,但他们本身是独立的群体。渴望真理者并非坚定的怀疑论者。他们生活在“完全委身于信仰”及“完全不信”之间的边界地带——刚刚好处在信仰内,或刚刚好在信仰之外——只有上帝知道确切的位置。他们的一个主要特征是不安定感,以及心理及灵性/灵命上的痛苦。正如神学家布雷兹·帕斯卡(Blaise Pascal)——这位渴望真理者的精神导师所形容的,“我见识到的太多以至于无法否认(基督信仰);但也因见识到的太少以至于无法确信,我的状态真是可怜。”
渴望真理者被信仰吸引,但同时又对信仰保持警惕。他们想要有更多的信心、更多的上帝,但有些障碍挡在他们面前——有些是外在的,有些是内在的。有些人称这群人为“怀疑者 (doubters)”,并建议他们应该克服自己的问题,接受圣经所教导的。但这就像一位成年人站在高跳水板的尽头,对一个害怕的孩子说:“不会痛的,孩子,别拖延了,跳下去吧。”用说的很容易,但对站在跳板上的人而言,要做到实在很难。 “渴望真理者”应该得到人们更好的对待。上帝在呼唤他们,教会也需要他们。
我想区分“努力想要相信(基督信仰)”与“不相信”这两种状态,因此我认为用“渴望真理者”这个词来形容那些在心里为信心奋斗的人,是更加公平且准确的词汇。这个词的灵感来自作家伦纳德·克里格尔(Leonard Kriegel) 接受记者丹·韦克菲尔德(Dan Wakefield) 采访时的一段话:“我不会称自己为一个信徒,而是个渴望相信的人——因此,我也不会称自己为非信徒。”
对这样的立场,我怀有极大的尊重及同理。事实上,我自己也曾是某种程度的渴望真理者。年轻时,我视对上帝的寻求为一场误入歧途的“对确定性的追寻”,是一种抽象的、智性上的探究,而非信心的旅程。当时,某种动力让我仍留在信仰内,但怀疑却让我徘徊在边缘地带。
简而言之,渴望真理者真诚地寻求与“超越的存在”之间有意义的关系——最常见的是与圣经中的上帝建立连结。他们渴望这种与上帝的关系能结出果实,例如平安、归属感、意义感、价值感、稳定性、对未来的信心,以及更多——这一切都包含在“爱的给予和接受”的概念中。
然而,这种渴望往往伴随着某种程度的焦虑或受阻的盼望。渴望真理者对上帝的渴求有时只是模糊地对“某种更多的东西”的渴望,是真诚的,但也是充满挫折的,因为这种渴望未能得到满足。总有一些东西阻挡着他们,让他们无法触及所渴望之事——或所渴望的那位。
这些障碍可能包括:智性上的反对、家庭或其他生活经历中的创伤、教会带来的伤害、社会压力(如对宗教或基督徒的负面刻板印象)、个人心理因素(例如对改变的恐惧、风险规避或优柔寡断) 等。尚未全然委身的渴望真理者常被这个挥之不去的问题所困扰:“如果这(基督信仰) 不是真的怎么办?”说到底,选择上帝并信仰上帝需要个人以意志参与,而人的意志是出了名的反覆无常(雅各书1:8)。
我认为,渴望真理者还可以再分为两种类别:“全然委身的渴望真理者”及“尚未委身的渴望真理者”。委身的渴望真理者——尽管深受怀疑所扰,仍能坚信对上帝的信仰;而尚未委身的渴望真理者,尽管可能相信上帝存在(如许多无宗教信仰的美国人那样),甚至强烈希望与上帝建立关系,却无法真正委身于信仰。
这两类人的关键区别并不在于“是否怀疑/质疑 (信仰)”,而在于“是否委身”。因为质疑是这两类人以及所有正常信仰生活的共同特征。无论是对上帝的存在、上帝的良善、上帝的同在还是祂的爱的质疑,都是圣经和教会历史上信仰生活的共同经历——从大卫到彼得、保罗到神学家帕斯卡、齐克果 (Søren Kierkegaard) 到德蕾莎修女——经历到与上帝之间的困难关系,就像花园里的杂草一样常见,是人性的一部分。
根据定义,“怀疑”就是对真理的主张有所疑虑。这是个在道德和哲学上中性的词汇,其效用性取决于被怀疑的是什么、基于什么理由、以什么样的态度及有什么样的结果。在基督教和世俗圈子中,这种怀疑常被描绘得十分英勇 (以至于有时过于愚蠢)。
然而,我从小就学到一件事:不要在教会里表达你的怀疑。根据我的经验,怀疑——甚至仅仅是问太多问题——常常被等同于不信,而我们都知道不信的后果。对许多基督徒而言,信仰是主旋律,怀疑是副旋律——有时和谐,有时刺耳。真正的信仰可以容纳怀疑及困难的问题,但无法容纳持久的不愿委身跟随。
无论是委身的还是未委身的渴望真理者,他们提出的问题不仅仅是纯粹的哲学性问题。他们还会问道德和实际的问题,比如:“如何解释那些很失败的基督徒——无论是历史上的还是现在的?”、“如何解释教会内的伪君子、骗子和霸凌者?”、 “如何解释我的家人、朋友或教会某些人对待我的方式?”、“为什么上帝不更明白、更清楚地显现祂自己?”
圣经也记载了委身的和未委身的渴望真理者的故事。其中最著名的委身的渴望者的故事出现在《马可福音》第九章。这位父亲恳求耶稣医治他的儿子,但在恳求之前附带了这句话:“祢若能做什么”。耶稣并未忽视这份怀疑,而是给予温和的责备:“在信的人,凡事都能。”。那位父亲做出渴望真理者的回应:“我信!但我信不足,求主帮助!”(可9:22-24)。
这位父亲的回答既诚实也绝望,但又盼望地表达他的委身。他在理智上知道耶稣可能无法或不会实现他迫切的愿望,但他坦率地承认自己在信与疑之间的纠结,即使这可能会使他被耶稣拒绝,他却仍委身于耶稣刚才说的话:他相信了“在信的人,凡事都能”,并恳求耶稣加增他的信心。他在信心中挣扎,但依然选择委身于信仰。 (他后来是否成为跟随耶稣的人?我们不得而知。)
圣经同样记载了未委身的渴望真理者的例子。其中之一是《马可福音》第十章中少年财主的故事。这位财主问耶稣:“良善的夫子,我当做什么事才可以承受永生?”。然而,当耶稣以一种他预期之外或不喜欢的方式回答时,他便转身离去。显然地,他更珍视自己守律法的能力及财富,远超过跟随基督的呼召。
至于现代渴望真理者的例子,可以看看诗人们。诗人有种独特的能力,能以强而有力且精准的语言探索信仰的边界及边陲地带。例如,20世纪中期著名的渴望真理者——诗人安妮·塞克斯顿 (Anne Sexton)。安妮是位绚烂且富有争议性的诗人,是一名无意识形态的女性主义者,一名挑战禁忌、坦率地面对自己的失败,对自己的生活既无畏又不顾后果的女性。她迫切地想要相信上帝 (她确实相信),也想委身于信仰的生活 (但却常常无法做到)。
上帝是她的诗中常见的身影,有时稍纵即逝,但更常是核心焦点。在她出版的多部诗集中,有本名为《艰难地划向上帝》(The Awful Rowing Toward God) 的诗集。诗集名称的每个词汇都充满自我揭示——上帝是她的目标,但划向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这本诗集第一首诗,《划行》(Rowing) 中,她写道:
上帝犹如我未曾抵达的岛屿,
对祂一无所知的我,双臂与双腿不知疲倦地努力着……
我划着桨,划着桨。
虽然桨架已生锈,不再灵活转动⋯
我仍划着桨,划着桨。
如书名所示,这趟旅程在各种层面上都是“艰难的”,既充满敬畏,也充满痛苦。这痛苦是她对她人生的看法——充满成瘾、精神崩溃、放荡、离婚、堕胎、自我吹嘘及自我憎恨——与上帝令她敬畏的伟大及寻求祂的努力形成鲜明的对比。
此外,这个充满矛盾的词汇,划向(toward),也耐人寻味——这是划向上帝的过程,是对上帝的渴望,对祂的拥抱及恢复的渴求,但却只是“划向”,如诗的结尾所写:
这是我所述说的故事,
或若它甘甜,或若它并不甘甜……
故事的结尾,是我仍在划行。
这首诗是安妮晚年的作品,她并未在诗中抵达岛屿。然而,在这本诗集的最后一首诗,《划行终结》(The Rowing Endeth) 里,她最终抵达了目的地,并与上帝玩了一场扑克牌。她相信自己赢了,因为她握有“皇家同花顺”,但上帝还是赢了,因为祂“拿出五张A”。这当然是不可能出现的牌组,上帝“作弊了”,但随后祂笑了,大自然及诗人也加入了笑声。
安妮是否在暗示,上帝透过做出不可能的事——打出一副未曾出现过的王牌 (wild card)——其实是为着她的益处?如果上帝获胜,祂是否赢得了她的灵魂,也就是这场游戏的真正目标?又或者,如果她赢了,是否意味着她表面上击败了上帝,却因此失去她所渴望的一切?那副 “王牌” 的第五张A又象征着什么?
诗集最后一首诗的结尾暗示着,“王牌” 象征上帝的爱:
亲爱的发牌者,
我手握皇家同花顺,
却因祢的王牌而爱上祢,
那不可驯服的、永恒的、
来自本能深处的哈哈声
及幸运的爱。
如果这真是安妮对这一主题的最终结论——并且她得到这样的启示是由某种持续性的委身在背后支撑着的——那么,也许她终究是一位委身的渴望真理者。我希望事实如此。但在她其他诗作和言论中,安妮往往传递着一种绝望的信仰,然后又否定这种绝望。最终,唯有上帝知道 (也唯有上帝需要知道) 安妮站在什么位置上。
在多次尝试自杀失败后,安妮最终于45岁那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就在她写下这些诗不久后。我的意思并非她自杀是因为她未能委身于上帝。我想说的是,她对上帝有着强烈的渴望,但这并不等同于对上帝的信心。
在她过世前几年,她曾说:“我内心深处有一部分是坚信的,但我里面也有个小批评者什么都不相信。”最终,究竟是哪一部分的她赢了呢?
在她一首更早的诗作,《对贪婪之人的怜悯》(With Mercy for the Greedy) 里,她注视着一个十字架:
没错。世上确实有
一个美丽的耶稣。
祂如一块冷冻的牛肉,冻彻骨髓。
祂多么渴望将双臂收回!
而我多么迫切地想触摸祂纵横的十字! !
但我无法。需要并不全然等于相信。
“ ‘需要’ 并不全然等于 ‘相信’ ” 这句话,以心碎的方式描述了 “未委身的渴望真理者” 的情况。在你即将轻看你认为是“怀疑者”的人之前,想想安妮吧。
除了像安妮这样最终归属模糊不清的渴望真理者,也有一些例子展示了委身的渴望者的样貌,例如杰拉德·霍普金斯 (Gerard Hopkins)、T. S. 艾略特 (T. S. Eliot)、 R. S. 托马斯 (R. S. Thomas) 以及克里斯蒂安·威曼 (Christian Wiman)。
传统上,教会对渴望真理者的照顾并不出色,至少我的教会是如此。我童年所处的基督教次文化称呼那些提问过多的人为 “怀疑 (基督信仰) 者”,并错误地认为怀疑等同于不信。另一方面,教会中更进步的派别往往乐于接纳人们的怀疑,但在极端情况下,却因此在捍卫圣经信仰的核心教义上失败。
所有渴望真理者都需要被理解和同理,也需要被鼓励去接受委身于圣经中的上帝所带来的风险及回报。
安妮曾遇见一位展现了这种理解及同理心典范的神父。在一次与杰拉德 (Gregory Fitz Gerald) 的访谈中,安妮回忆起她与这位老神父谈论自己对上帝的信仰挣扎时的对话:
我对唐恩神父说:“看吧,我不确定我是否相信上帝。”他当时只是坐在那里,对着我朗读我的诗。他说:“你的打字机就是你的祭坛。”我说:“我没办法去教堂。我没办法祷告。”他说:“你的诗就是你的祷告。”他并不是个特别有学问的人,但他充满智慧,他只是把我的诗读给我听,让我充满盼望。他离开时说:“…回到你的打字机前吧!”我说:“为我祷告。”他说:“不,你为我祷告吧。”
我并不认为这位神父的意思是“写诗能拯救你”。我认为他的意思是:“你的诗是你诚实地寻求上帝的工具。上帝正在用它们来引导你的人生。继续写吧,继续寻求祂吧。”请注意,安妮对神父这番话的回应是“充满盼望”。
在我年轻、渴望信仰的那段漫长时期,我的信仰充其量是微弱的、理论性的。但在上帝的带领下,我发现了一些作家,例如神学家帕斯卡、齐克果、潘霍华、索忍尼辛 (Solzhenitsyn) 及欧康纳 (Flannery O’Connor)。他们帮助我解答了许多知识上的疑问,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以自身生命为榜样,向我展现了如何结合理性、情感及意志地过着委身于信仰的生命。和这同样重要的,还有我身边朋友和导师的影响,包括我的妻子简 (Jayne)。
基督的教会可以因着善待渴望真理者而变得更好。基督的教会需要更多像安妮的神父那样有智慧、有同理心及谦卑的人。
以下是我一些简单初步的想法:
- 我们应改变我们的词汇。使用“怀疑者 (doubter)”这种标签,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种需要透过适当的“治疗”来“医治”的病症。这种词汇听起来更像指责或法律控诉,而不是邀请人来对话。
- 优先同理并倾听渴望真理者,而不是先向他们讲道或为基督教辩护。在“解决”他们提出的问题前,先尊重他们的故事。 “说故事者的道德原则” 要求人们在期望别人倾听我们的故事前,先倾听他们的。如果我们以理解和同理心的态度倾听他们,尚未委身的渴望真理者也许更有可能选择委身于主。
- 视渴望真理者为多马,而不是犹大。多马尽管有着可以理解的疑惑,仍选择委身于主。他留在信仰群体中,而信仰群体也选择接纳他。事实上,正是在这个群体之中,多马找到了他的答案。一个渴望真理者会寻求成为“委身的多马”——所以,好好的帮助他们吧 (犹大书1:22)。
- 活出你所宣称拥有的信仰。想想你自己的生命样式,是否能成为渴望真理者正寻求见到的信仰证据?无论在个人生活或教会的群体生活,我们都应以一种吸引人的美善、充满仆人心肠的、真诚且满有恩典的方式活出我们所相信的信仰,让渴望真理者觉得福音既吸引人,并且值得信靠。
每当你对信仰产生怀疑,或聆听他人怀疑的心声时,不要只想到 “多疑的多马”,而要想起 “勇敢的多马”——据基督教流传的历史,多马最终将福音传到印度,并为信仰殉道。再想想帕斯卡、德蕾莎修女、安妮,以及我——我们都是渴望真理者。
丹尼尔·泰勒 (Daniel Taylor) 着有《确信的迷思》(The Myth of Certainty)、《怀疑的信徒》(The Skeptical Believer)及另外四部小说。他的下一本书是《再次相信:离开与回归信仰的故事》(Believing Again: Stories of Leaving and Returning to Faith,2025年,Wipf and Stock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