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在美国的网路上,出现一些似乎深信耶稣要她们既圣洁又 “时尚、美丽” 的基督徒。
如果你在Instagram或TikTok (美国版本的抖音) 上搜寻 “Jesus glow-up (耶稣的改造光辉)” 这个词,出现的影片大多遵循一种固定的模式:以 “耶稣的改造光辉一点都不真实” 的语句开头 (目的是以反串方式来反驳这种说法),在影片中放上一些照片或影片,展示自己 “被改造前的样貌”——也就是自己将生命交给基督之前的样貌。接着便是 “改造后” 的画面,证明新的信仰为他们带来外貌上的明显改变。
一位网红上传一段她 “改造前” 的影片,里面的她身穿夜店风格的服装、戴着铆钉项圈、画着浓妆;但在 “改造后” 的画面里,她身着简单可爱、飘逸的长裙,在镜头前快乐的转圈圈。(她的TikTok获得超过一百万个赞。) 另一位使用者则分享了自己 “改造前” 深色妆容、拥有一堆水晶的照片;而 “改造后” 的她,戴着十字架项链,读着《钦定版圣经》(KJV圣经)。
基督徒网红茱莉亚 (Hailey Julia) 也上传了四张 “改造前” 的照片,原本浓妆艳抹的她,对着镜头露出挑衅的笑容。接着出现十字架emoji的转场画面,再切换到五张她 “改造后” 的照片:在灯光更好、妆容更柔和的场景中露出灿烂微笑。
“我可以证实,耶稣的改造光辉确实是真的,” 茱莉亚在贴文中写道。
甚至有一些网路名人也开始分享建议,指导他人踏上 “改造” 之路。基督徒网红、同时也是食谱作者的艾希莉 (Ashley Hetherington) 贴出一份 “基督徒改造发光小技巧” 清单,其中包含一些常见的属灵建议,例如 “圣经优先于手机”、加入教会、背经文;也混合了健康生活的建议,如原型食物饮食法、多运动、穿着精致的亚麻制衣服。
当然,要把这股潮流看作无关紧要的事件并不难。或许单纯来说,它也并无大害。但所谓 “耶稣的改造光辉”,同时也是一种深层且具侵蚀性的现象征兆。渴望宣称自己获得来自上天的“外貌祝福”,其实只是我们这个过度关注外貌的世界观的另一种展现。
在这个时代,许多女性的社群媒体总是充斥着 “减肥针” 的讨论、瘦身技巧的#标签,以及无穷无尽的美容产品广告。在这样的脉络中,宣称 “耶稣想让祂的门徒变得更漂亮”,不过是为世俗世界早已传递的讯息披上一层属灵外衣。
我并非怀疑所有这些网红创作者的诚意。有些人确实视 “改造发光” 为一种由内而外的历程——内心的成圣在外貌上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却充满吸引力的特质。评论区里的留言也会说,“可以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的改变”,坚称能辨识出那种超越外表的变化。
然而,在社群媒体上,一个值得与受众分享的 “生命改造” 故事仍必须是视觉性的;像Instagram这类平台的影像语言,并不能真正展现属灵的本质。它无法区分何者是一般外貌上的吸引力,何者是更深层、更具美德、更超然的美。
许多 “耶稣的改造光辉” 影片,会将 “改造前” 的照片设定为自己浓妆艳抹的模样;而 “改造后” 的照片,则展现出更符合潮流的 “清新女孩 (clean girl)” 风格。潜台词似乎是:“跟随耶稣的人不应该长那样,而是要长这样”。与此同时,在另一个时尚或艺术圈的基督徒网红同样指出,“信实于主的基督徒”也可以看起来像正要去重金属音乐会的人。
当然,参与这股光辉潮流的创作者似乎也是真诚地在庆祝一件每个基督徒都盼望的事:圣灵的工作会改变他们的生命,并结出果子,包括喜乐、平安与良善。这些特质确实能以深具意义、甚至是具体可见的方式改变一个人的生命。有些 “改造发光” 的见证,似乎最直接源自生活方式的转变;例如,有人会分享自己过去参加派对、酗酒或抽烟的 “改造前” 照片,并表示已抛下过去社交圈中常见的妆容与服饰。外貌上肉眼可见的蜕变,或许只是因为不再滥用药物或酒精。
然而,将这些外在变化当作证据,放在社群媒体上任人以外观标准来评断,却极具风险——尤其是Instagrsam上,这个平台一再被证实能对年轻女性的自尊及自我身体形象造成伤害。
归根究柢,“耶稣的改变光辉” 潮流展现了一种想像力的匮乏。正如成功神学的推广者无法想像比“财富” 更明显的祝福记号一样,认为耶稣要我们 “发光” 的人,也无法想像比 “外貌吸引力” 更清楚的祝福记号。这正是我们心甘情愿接受娱乐媒体、男性欲望、资本主义、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与身心障碍歧视所共同塑造的、经常是压迫人且不断改变的审美标准——的结果。
数世纪以来,人们一直用将“女性基督徒的身体” 与 “属灵美善” 绑在一起看的方式,去分类并描述她们。在中世纪,有关圣女 (例如圣亚加大,Saint Agatha) 的圣徒传记,往往以怪诞、令人不安的方式凸显女性身体,描述她们遭受残酷酷刑的场景。历史学家克莉丝汀 (Kirsten Wolf) 指出,叙事者通常会赋予这些模范女性基督徒 “无法抗拒的美貌”,以及贞洁、贵族背景与坚定不移的信心等特质。
克莉丝汀称这种描绘女圣徒的方式为一种 “简化” 过程:透过特定的形象,让这样的人物对多数不识字、只能透过口述聆听故事的群众而言,更容易辨识。一位美丽、具有社会地位的处女,容易让人产生同情、具有价值,以及令人渴望。这样的 “典型形象” 持续存在至今。历史学家杜梅兹 (Kristin Kobes Du Mez) 曾论及20世纪初的儿童布道家厄·特莉 (Uldine Utley) 是因 “天使般” 的外貌,让她有种纯真无邪的力量。
长久以来,作家与艺术家常为有德行的女性角色赋予 “符合主流标准” 的外貌,却用以象征 “美貌不只是表面的” 。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从狄更斯《双城记》中的露西,到迪士尼《仙履奇缘》里美丽的灰姑娘,她的美貌与恶毒、丑陋的继姊那夸张的性格缺陷形成鲜明对比。
太多时候,基督徒也默默接受这套 “价值体系” 。基督徒没有努力去建构一种彻底解放、反转世界标准的替代想像,反而用属灵的语言,把女性捆绑在美貌的枷锁下。
以艾杰奇 (John Eldredge) 的畅销书《我心狂野:探索男人的灵魂奥秘,恢复男性英雄本色》与其女性对应作《麻雀变凤凰》为例。在这一整套对 “丰盛的基督徒生命” 的想像中,男人渴望 “赢得美人”,而女人渴望 “展现美丽” 。
艾杰奇夫妇当然会强调,他们所指的美是 “内在的光辉”,而不是依附在媒体上不断改变的审美标准。然而,当《我心狂野》一书中关于男性追寻满足的众多例子,都来自好莱坞史诗电影 (片中人物的外貌吸引力正是大众娱乐幻想的一部分)——不禁让人怀疑:这些书究竟在赞颂哪一种恩典? 短短几句提及 “内在美” 的论述,并不足以抵消书中对那种 “令人渴慕的外在形象” 的强调。
福音派女性基督徒长期以来接收到一系列与自己的 “身体” 及 “价值” 相关的既矛盾又困惑的讯息。曾经历过基督教极端领袖劳拉 (Gwen Shamblin Lara) 的Weigh Down减重计画的人,听到的讯息是:上帝希望妳变瘦。而在现代基督教音乐中成长的千禧世代,拥有的CD封面上常是纤瘦、几乎全是白人且漂亮的女性;她们甚至可能读过福音派青少女杂志《Brio》里的文章。例如,1998年11月号的一篇文章,对着青春期的基督徒少女说了这样的话:
妳最讨厌的一些特质,往往只是暂时的。或许曾经被嘲笑的地方,将来会成为妳最宝贵的资产。对我来说就是如此——我原本又细又突兀的双腿,竟然帮我在奥克拉荷马小姐选美比赛中赢得泳装初赛,并获得大学奖学金。
如今,一些喜欢以挑衅口吻说话的基督徒,以及 “基督教男性圈”(manosphere) 的网红喜欢宣称:女性基督徒就是比非基督徒更漂亮。大量的基督徒社群媒体内容强调基督徒应重视外貌、保养与健身,而且几乎毫无例外地以当前流行的审美标准为 “信实于主的女性” 该努力达成的目标。这些网红将属灵健康与减重、体能表现绑在一起,甚至发文推广21天禁喝水,好让自己 “更亲近上帝”,并达成健身目标。
当然,并非所有美国女性基督徒在政治上都是保守派,反之亦然。但接触保守右翼媒体的基督徒女性,常接触到像《Evie》杂志或 “美国真女人” 月历等试图证明保守派 “这一队” 的女性更性感的产品。
某种程度上,参与 “耶稣光辉” 潮流的人,也是在参加同样的军备竞赛。哪一方有更多漂亮的人,就代表哪一方“更正确”,不是吗?
那些急于宣称 “信仰耶稣的女性更有吸引力” 的基督徒,其实是在推行一种特殊形式的布道,把人当成展示品,用 “变漂亮” 的承诺来吸引好奇的慕道者。而由于外貌魅力本身就是一种社会资本,这种做法与成功神学有着许多相似之处。
然而,基督信仰是建立在一位 “无佳形美容使我们注视祂,也无美貌使我们仰慕祂” 的救主的生与死之上 (赛53:2);而这位救主所宣告的国度,颠覆了这世上的权力结构。因此,基督的跟随者理当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来看待女性的身体。
我们应当能够辨识并指出:当我们把 “符合主流的美貌” 与 “美善” 划上等号时,所造成的伤害是什么;我们更应该——尤其在教会内——努力摆脱那种以人的身体与脸孔来建构社会和政治阶级制度的体系。像 “耶稣光辉” 这种版本的成功神学,只会让我们陷入一场永无止境的选美比赛,而这场比赛最终会伤害其中的 “赢家” 以及 “输家” 。
Kelsey Kramer McGinnis是本刊的敬拜特派作者。她与Melissa Burt合着的新书The Myth of Good Christian Parenting: How False Promises Betrayed a Generation of Evangelical Families (暂译:《好基督徒父母的迷思:虚假承诺如何背叛了一代福音派家庭》将于今年十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