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婕西 (Jessie Yu) 外,本文所有中国受访者皆为化名,避免他们因参与未注册的家庭教会和基督教学校被捕。
住在中国南方一座三线城市的朱德胜与王佩,为了让儿子彼得接受基督教教育,做出了很多牺牲。
他们决定不让孩子进入国家学校体系,因为担心他会受到无神论和马克思主义宣传的影响。他们选择在家自学,采用中国公立学校教材与美国基督教教材出版社 Abeka 的在家教育资源混合安排课程。因邻居曾举报彼得没有上学,他只好白天都待在家中。没有同侪的陪伴,让他感到孤单与孤立。
于是,这家人决定将彼得送往菲律宾一所基督教国际寄宿学校。彼得很快便适应那里的生活,还加入美式足球队与田径队。去年秋天,升上高三的彼得申请了多所美国基督教大学。今年四月,彼得获得加州拜欧拉大学 (Biola University) 的录取通知。
然而今年六月,正当彼得准备申请秋季学期的学生签证时,父亲得知美国领事馆已暂停对中国学生及访问学者的签证面谈。
彼得的教育计划突然陷入混乱。他们匆忙研究香港、新加坡与德国的大学,作为备案。
“我们当时的处境很艰难,不知道上帝会如何带领我们的孩子。” 朱德胜回忆说。
6月18日,美国国务院恢复了签证面谈,但同时加强对社群媒体的审查。彼得尝试在网路上预约签证面谈,但即使透过VPN翻墙,依然无法载入网页。最后,彼得转而透过电商平台淘宝,以800元人民币 (约110美元) 委托一家签证代办机构,并成功预约到广州美国领事馆的面谈。7月2日,彼得与签证官进行15分钟的面谈后,顺利获得F-1学生签证,如今已在拜欧拉大学展开大一生活。
美国学生签证的不确定性已影响许多让孩子退出国家教育体系,改为在家自学,或就读由教会开办、未注册的基督教学校的基督教家庭。在中国,这两种方式都不合法,政府经常打压这类学校,或迫使在家教育的父母把孩子送回公立学校。
由于大部分基督教教材来自美国,学生多半以英文学习,并以赴西方就读大学为目标。然则,地缘政治与中国经济下滑等因素,迫使许多家庭不得不改变计划,寻找新的解决方案,例如将孩子送往东南亚或东亚的学校。
“这些国家或地区比较近、安全,且相对便宜。” 有三个孩子的在家教育母亲小芳告诉本刊。“日益紧张的美中关系,确实影响了许多人的选择。”
川普政府于五月宣布,将撤销那些被认为 “与中国共产党有关联,或正从事敏感领域研究” 的中国学生签证。这项决定让中国各地的学生措手不及。
随后一个月的签证申请暂停,更是引发混乱:若不像彼得那样透过中介帮忙,几乎不可能成功预约签证面谈。上海一所国际学校的教育顾问婕西指出,有些学生不得不长途跋涉1200公里到北京,或1600公里到沈阳的美国大使馆面谈,因为那里的面谈名额相对容易取得。
婕西的学生还提到,他们必须向美国政府提供社群媒体帐号,并将帐号设为公开。这些额外的背景审查,有时会让等待时间延长达一个月。
“父母们非常焦虑,不知道何时才能开始后续准备,如体检、购买机票。一切都跟能否取得有效的学生签证有关。” 婕西说。
一些计划赴美就读神学院的基督徒,也同样面临签证受阻的情况。来自上海的克丽丝表示,她在政策改变前就已提出申请,计划就读于一间改革宗神学院,并预约了五月初的签证面谈。与签证官进行了20分钟的详细面谈后,她收到通知说面谈流程已完成,但此后却一直没有签证的下文。她表示,她身边申请神学院的同学之中,约有一半的人无法成功拿到签证。
根据俄亥俄州西得威尔大学 (Cedarville University) 国际学生事务主任萨顿 (Jonathan Sutton) 的说法,美国拒发F-1学生签证的首要原因,是领事官员怀疑申请人在完成学业后 “无意离开美国”。其他原因还包括申请资料出错、同时提出多份申请,或被怀疑涉及欺诈。
在新的学年度,西得威尔大学约有165名持F-1签证的国际学生,其中20%来自中国。萨顿指出,过去两年该校没有任何中国学生的签证遭到拒绝。
不过,本刊采访的家长表示,早在川普重返白宫前,中国学生便已开始寻找其他海外升学选项。由于COVID-19疫情导致的经济下滑,使美国高昂的学费变得难以负担。许多家庭转而考虑亚洲较为经济实惠的选项,包括马来西亚、新加坡、韩国、日本和香港。
数据显示,中国赴美留学生人数已从疫情前的2019年37万2500人,降至2023年的27万7400人。相比之下,中国赴日留学的人数却在2024年比2023年增加了6.9%,去年总数达12万3485人。赴日留学的成本低于赴美,而日本政府也推出新政策,积极吸引毕业生留在当地就业。
中国学生与美国高校之间的 “脱钩”,也关上了一扇原本颇有果效的福音事工之门。一项调查显示,在普渡大学 (Purdue University) 受访的中国学生与学者中,有92%曾接触过基督新教的福音分享,而在美期间自我认同为新教徒的人数更增加了四倍。
例如,克丽丝提到,十多年前她在德州攻读企业管理硕士时,当地教会的基督徒——其中不少是退休人士——主动接触她和其他国际学生。透过查经班和与其他会友建立的友情,她认识到基督信仰不是迷信,而是真理,并接受了基督。后来,她成为金融分析师,同时在附近的神学院选修希伯来文与释经学课程,更加坚定了攻读神学学位的心志。在美国学习与工作六年后,克丽丝回到中国,投入当地教会的服事。
然而,并非所有中国基督徒都认为赴美应该是学生的最终目标。中国唯一一所基督教文理学院的前学术主任Blaze认为,当基督教学校或家庭太早将留学设为唯一方向时,孩子往往会失去与本土文化的连结,并面临社交上的困难。他反而鼓励学生积极参与当地社区,投入教会事工,并走向大自然,培养全面的人生经验。
作为古典基督教教育的推动者,Blaze曾协助一所未注册的古典基督教学校创立一个强调 “具身学习” 的实验性文理课程。学生通常在16或17岁时进入这个为期四年的课程,虽然毕业后不会获得正式文凭,但Blaze认为,他们接受的教育等同于本科程度。目前该计划共有13名学生,多数立志未来投身教会事工,或成为教会学校的教师。
上海一所未注册的教会学校校长黄欧文则强调,美国大学仍是他学生的首选,其中包括将在明年毕业的30名高三生。为了帮助学生申请顺利,黄欧文所在的学校增设了更多数理课程,因为他发现申请美国理工科院校的学生,取得签证的难度往往低于文理学院或神学院的学生。他同时提醒学生要注意自己的社群媒体形象,避免发表政治言论。
不过,黄欧文最关心的仍是那些已在美国求学的学生。许多独自生活在异国的学生感到孤单时,常转向社群媒体或电玩游戏寻求慰藉。为了支持他们,黄欧文开设每周一次的线上校友查经班,并视需要提供辅导。他也会亲自造访在美毕业的学生,鼓励他们并为他们祷告。
为了确保经济条件有限的家庭也能送孩子去理想的大学,黄欧文正计划展开募款,帮助他们负担大学学费。他表示:“我不想浪费任何孩子的恩赐。”
在等待学生签证的同时,克丽丝已开始在她获录取的美国神学院修读线上课程。她引用诗篇《诗篇》147:5:“我们的主为大,最有能力,祂的智慧无法测度。”
她说:“我相信上帝的计划必彰显祂的智慧与大能,即使在我有限的理解里,有时难以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