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年前创立的世界展望会 (World Vision),现已发展为全球最大的福音派人道援助组织。其美国办公室是全球分会中规模最大的,也是美国对外援助拨款的主要受益者之一。
今年,特朗普政府冻结或取消了大部分由美国国际开发总署 (USAID) 管理的项目——这个曾是联邦政府人道援助核心机构的单位,如今已被关闭。今年三月,当多个基督教人道组织与美国国务院官员会面,试图挽救部分项目时,世界展望会的领导人表示,他们可能因资金削减而被迫裁员高达3000人。
尽管其他有信仰背景的援助组织已公开向政府发声,世界展望会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大多保持沉默。就在美国对外援助突然喊停之际,世界展望会才刚展开一项雄心壮志的大目标:透过儿童认养、供水、健康与粮食计划,帮助全球至少三亿人口。
7月初,世界展望会执行长山多瓦 (Edgar Sandoval) 接受本刊资深特写记者安迪·欧森 (Andy Olsen) 的访谈,谈及世界展望会的裁员情况,以及来自政府的资金在宗教组织的援助工作中的角色。以下是经过删减与整理的访谈内容。
我们的访谈是在美国国际开发总署 (USAID) 被正式关闭的几天后进行的。过去几年,世界展望会每年从美国政府对外援助拨款中获得超过4亿美元的资金——包括现金及非现金援助 (如粮食物资) ——这大约占你们年收入的三分之一。政府资金的削减与暂停,对你们组织的财务有什么影响?
即使在USAID被削减之前,我们就已有相当大的资金缺口了。人道援助的需求远远超过可用的资源。如今随着资金削减,未来一年的情况尚不明朗,但可以确定的是,原本就艰困的情势会变得更加困难。
如你所知,我们的资金来源非常多元,其中绝大多数来自私人捐款。但美国政府仍是我们资金组合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到了2025年,我们预计将失去约1.7亿美元的资金,这大约是我们整体预算的10%。
在我们收到 “停止执行” 命令之前,其实就已经听说政府有意重新审视对外援助政策。对此我非常欢迎。我们本来就应该持续寻求更有效率、做得更好的方式。我在进入这个基督教事工之前,在美国企业界工作了25年。在企业界,我们总是在检视没有效率之处,并设法改善。任何一个运作良好的组织,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效率问题。
我们所谈论的资金中,有很大一部分对那些生活在极度艰难、几乎无法想像的环境与处境中的人而言,是真正攸关生死的救命资源。他们没有地方市场,没有基础建设,极需一个安全网来帮助他们建立生活与生计。因此,当我们收到 “停止执行” 的命令时,我们立刻着手为一些攸关生死的计划寻求豁免。虽然这个过程非常艰难,有时也有些混乱,我们仍设法让许多被暂时中止的补助得以恢复。
你能解释一下世界展望会的各类计划是如何区分私人资助与政府资助的吗?这两种资金来源与它们所支持的计划,是完全分开运作的,还是彼此交织,以致于当政府资金被削减时,整个组织都会受到影响?
这两个答案都是 “是”。世界展望会的招牌计划是 “儿童认养计划”,这项计划非常稳固,近年来也持续成长茁壮。但我们也会在被认养的儿童的社区中投入其他私人资金,以加速社区改变的进展。透过美国政府的拨款,我们则能大幅拓展我们触及的范围。在某些情况下,政府的援助会用在我们原本就有认养计划的社区,但很多时候则不然——特别是在应对人道危机或天灾时。
政府拨款的削减让一切特别困难的原因在于,我们所谈的并不是那种一次性的计划,例如开凿一口水井或设置一间诊所。我们谈的是大规模的计划,是攸关生死的工作:每个月提供50万人粮食援助,为40万人接种疫苗,持续监测整个地区的疾病状况及进行预防工作。这种规模的资金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找到替代来源。
我们大多数的资金都是 “指定性捐款”,也就是捐赠者针对特定目的、特定地点、特定时间所指定的捐助。我们必须信守这些承诺,不能随意挪用或调度来填补资金缺口。
世界展望会是否真的已被迫砍掉一些计划?是否有些社区去年还在接受世界展望会的援助,而现在却不再获得支持?
是的,绝对有。我可以举个例子:我大约一个半星期前刚从埃塞俄比亚回来。我看到既令人振奋也令人心碎的画面。我去到我们在当地的一个粮食仓库,那里存放从美国农民采购的食物——高粱、豌豆等等。我们正在进行那个地区最后一次的粮食分发。这个地区正遭遇极为严峻的干旱。我亲眼看见农作物正在枯死,因为雨季该来却没来。人们非常努力地耕作,但雨就是不下来,他们无法喂养自己的孩子。
当我走进那个社区准备发放粮食时,全社区立刻爆出热烈的掌声。这让我震慑不已。首先,他们可能还不知道这个计划即将结束;但第二,他们是在为 “美国” 鼓掌。他们知道这些粮食来自美国。他们告诉我:我们非常感谢美国。美国有一颗善良的心,美国人很慷慨。请转告美国人民,我们有多么感激他们,他们正在帮助我们拯救孩子的生命。
如果补助金能恢复的话,我们有可能在明年一月重新启动这项计划。但就目前而言,我们正计划关闭这个项目。
谈到粮食援助,我读到美国国务鲁比奥 (Marco Rubio) 在7月1日发布的声明,正式宣布关闭USAID。他写道:“过去在救命援助物资上,总是印满了五颜六色、让人难以辨识的标志,但从今以后,只会有一个人们熟悉的符号:美国国旗。受援者应该知道,这些援助不是来自某个无名非营利组织的施舍,而是美国人民所做出的投资。”
任何从事过国际援助工作的人,对那种印有美国国旗和 “来自美国人民” 标语的米袋或其他物资早已习以为常。你是否看到什么证据,支持这种批评——也就是说,受援者其实并不清楚这些援助来自哪里?
这种说法并不符合我们的经验。就我所亲身目睹的来看,每一袋物资上都印有国旗,也写着 “来自美国人民”。当我走到那里,看见美国政府带给这些家庭的帮助时,我以能代表美国出现在那里为荣。
我们的心愿只是帮助人们活出有尊严的生命。我们认为,美国对外援助的资金若像世界展望会或其他许多组织那样被妥善执行——就真的能拯救生命。不只拯救世界各地的生命,也拯救美国的生命。这些资金能建立有韧性的社区,彻底根除疾病,也能建造善意。而我相信,这一切都将带来一个更安全、更强大、更繁荣的美国。至于物资上是否印有世界展望会的标志,对我们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事。

特朗普政府曾表示,对外援助必须服务于国家利益,其主要目标之一是促进全球在政治与意识形态上与当前政府保持一致。我不认为这是美国总统对援助的新看法 (以前也有过)。作为一个基督教组织,世界展望会在处理这类政府期望的同时,也肩负着执行人道及信仰使命的责任,你们是如何在其中取得平衡的?
我们是一个基于信仰而行动的基督教机构,我们遵循我们所相信的:上帝对每一位耶稣跟随者的心意,就是去帮助贫穷与受压迫的人。我们寻求多元的资金来源,其中绝大多数来自基督徒的私人捐款。但我们也相信,上帝赐福世界展望会,使我们拥有其他机构 (无论是基督教或世俗的) 都少有的规模和能力去做成许多事。如果我们能成为美国政府的首选伙伴,一同完成这些使命——帮助人们脱离极端贫穷、度过粮食危机、接种疫苗让孩子们不至死亡——我们就会去做。
一旦政府行政部门与国会决定了他们要资助哪些项目,我们的重点就是维持我们作为 “合作伙伴” 的身份,并以卓越的品质执行计划。举例来说,世界展望会是全球第一大的非营利净水供应组织;我们也是世界粮食计划署 (WFP) 的最大的分发伙伴。事实上,我们在全球分发美国农产品的数量,比任何组织都多。这就是我们专注的方向。凭借多年累积的知识与经验,我们会持续向政府倡议:请保留那些重要的、值得政府支持的项目。
但有一点我想特别强调的是:对外援助其实只占美国联邦预算不到1%。美国人民确实知道对外援助是美好的事。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强烈支持保留这1%的预算。问题在于,多数美国人误以为对外援助占了整体预算的10%到20%。但当你实际跟他们解释,让他们知道其实不到1%后,他们通常都会大力支持。
我想确认一下,世界展望会的员工并不需要向政府提交报告,说明你们的计划如何服务美国的国家利益——这种事并不存在,对吧?
就我所知,我们并没有提交那类型的报告。我们会与政府就目标、期望达成的成果取得共识,然后我们会进行评估——以极高的纪律与努力来评估。正因如此,我们才能赢得并维持 “首选合作伙伴” 的地位,不只是对政府而言,对我们大多数的私人捐助者也是。我们经常向他们提交报告,以确保他们的投资确实达成我们承诺的成果。
话虽如此,我也想快速地指出,这一切其实也对美国有帮助。就拿我前面提到的粮食援助为例,这套系统——从农夫,到运输农产品,再到港口的卡车司机——整条供应链在美国国内创造了大约6万个工作机会。
我们能谈谈世界展望会裁员的状况吗?实际影响为何?
裁员是任何领袖所能做的最艰难的决策之一,我们绝不会轻易做出这种决定。要与我们在美国约11%的同工道别,对我们来说是极为困难的事,这个比例也与我们所面临的10%经费削减相当。这特别令人痛心,因为我们是一个事工,而我们的员工都是 “被呼召” 来从事这项工作的人。
关于第一线工作人员的部分,由于他们的职位直接仰赖政府补助,因此在一些拨款恢复的过程中,出现了反覆启动与暂停的情况。我们原本预估可能会需要裁撤2000,但实际人数少很多。到目前为止,我们实际裁员的人数甚至还不到900人,因为有不少项目得以恢复。不过如果这些项目最终完全被取消,那么我们在第一线的裁员恐怕还得继续。
我想谈谈公众观感。你应该也很清楚,马斯克 (Elon Musk) 曾称USAID是 “犯罪组织”,还说它是 “全球最大的诈骗来源之一”。国务卿鲁比奥则说,援助组织的高层 “享受着由美国纳税人资助的五星级生活方式,而那些他们声称要帮助的人却越来越困苦”。他所指的领导人,就是像你这样的人。你怎么看待这样的批评?
嗯,我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是在说我。我只能就我在所有出差及探访的国家经历发表看法。我所遇见的,是全心投入、奉献整个职业生涯、忠心服事国家的美国人。他们做的工作非常扎实,也非常有意义。
这一点,不论是从统计数据还是现场故事都能得到印证。让我们看看近几年、几十年以来,美国在对外援助方面所展现的领导力成果吧。美国针对爱滋病推出的代表性计划PEPFAR,至今拯救了2600万人的生命。这个计划也让780万名新生婴儿得以不感染爱滋病。天花在全球被彻底根除,小儿麻痹的病例也减少了超过 95%。非洲的疟疾发病率下降了50%,而儿童死亡率更是下降了惊人的59%。
就像我刚才提到的,我才刚从埃塞俄比亚回来。我与当地一位社区领袖交谈,他是一位坚强的男人,但却在谈到粮食可能中断时,情绪崩溃,眼泪直流。他对美国人满怀感激。他说:“如果粮食真的不再来了,死亡就会降临到我们的社区。”
你认为现在是时候,世界展望会必须 “重新说服”,甚至 “重新推销” 自己给那些对具有宗教背景的援助组织迟疑的基督徒吗?
我们一直在述说我们的故事,也述说上帝如何透过世界展望会成就祂的工作。我不想形容这是在 “推销” 世界展望会,或在向人们 “推销” 要援助最脆弱的群体的想法。我认为美国人民有非常慷慨的心,他们真的非常慷慨。只是我们每个人每天都被无数的优先事项和资讯淹没。我们的角色,是提醒人们 “上帝对每一位基督徒的呼召是什么”。圣经有超过两千处经文提及要帮助贫穷和受压迫者——这个信息实在再清楚不过了。
你最近有与政府职员或国务院的高层会面吗?
我们与国会、行政部门之间有很多互动。我从资金削减刚开始时就参与了,也时常出差与他们会面。就我来看,目前仍存在一定程度的不确定性,但我仍然怀抱盼望。我相信我们的领袖们想要做正确的事。他们知道攸关生死的援助是非常重要的。我的盼望是,他们会视像世界展望这样的机构为值得信赖、能帮助他们实现目标的伙伴。
你多久会亲自到第一线去?
大约每年三次左右。
你有特别喜爱的地点吗?
我每去到一个国家,那里就会成为我 “最喜欢的地方”。我总是被我们同工的服事所激励。他们非常委身,甘心走进最艰难的地方,服事那里的社区。我们有80% 的同工就住在我们服事的社区之中,而且许多人为此付上极大的个人代价。他们得离开自己的家人,在其他城市工作好几个月。当我问他们:“你为什么愿意这样做?” 无论我是在非洲、拉丁美洲,还是亚洲,这些同工给的答案都是一样的:“这是上帝对我们的呼召:服事我们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