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内向者地狱” 的下层某处——大约位于 “办公室生日派对” 与 “职场社交区” 之间——有一间我曾待过的教会。
别误会,我其实非常喜欢那间教会,虽然我只在那里待了几个月。这间教会帮助我重新认识圣经对地方教会的愿景及蓝图。然而,每逢主日临近祝祷结束时,一股明显的恐惧就会笼罩着我。
在多数教会里,聚会结束后,会堂里的人潮渐渐散去,社交内向者还算有选择。我们不一定要留下来聊天,可以顺着人流往洗手间或茶点区走去。但在那间教会里,聚会一结束,大家会重新坐下,和身边的会友聊天——而且往往一聊就是十分钟以上。
没有人在讲台上命令大家这么做,也没有招待同工强制执行。这一切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大家都真心想这么做。想必,他们曾受过某种教导,认同弟兄姊妹相聚一起敬拜时,不该像街上的陌生人一样互不往来。
理性上,我明白这样做的用意。但感觉上,这就像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专门让内向的人感到格外不自在。我总是硬着头皮撑过这段时光,挤出几句应付性的闲聊,心里默默地倒数时间,盼着能早点去逛教会的书摊,在那片安静的孤独中重获平静。
麦休 (Adam S. McHugh) 在十五年前写下《教会里的内向者:在外向文化中找到我们的位置》这本书时,大概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在麦休看来,福音派教会常常培养出一种更有利于健谈者而非安静者的团契与属灵文化。想想看,那些主日聚会后的咖啡/吃饭时光——麦休风趣地比喻它为一种 “无酒精的应酬”;又或者,小组聚会的氛围常强调 “立刻、频繁地展现脆弱那一面”;再或者是教会推广的传福音模式,常常把外向、反应灵活与口才流利看得比耐心倾听更重要。
身为曾担任牧师及军牧的麦休,对教会事工中以外向 “作为一种典型模式” 的观察相当敏锐。他指出,许多会众期望讲台上的牧者具备强烈的个人魅力,在问候会友时展现热情与亲切的态度。当他谈到自己更喜欢研经与预备讲道,而非教会领导中那些偏向社交与协作的部分时,我忍不住心有戚戚焉。(后来,麦休离开牧会生涯,成为加州葡萄酒产区的一名侍酒师,这段经历在他的著作《Blood from a Stone》中有详尽描述。)
这本书的重心围绕着麦休为 “社交内向的基督徒” 提出的两条 “旅程”。第一条是 “向内的旅程”:在这段旅程中,学习视自己的性格为上帝的恩赐,而非社交或情感上的缺陷。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安然躲在属于自己的孤岛上。因为麦休同时也描绘了 “向外的旅程”:学习如何以真实的自我追求基督徒的团契生活。他写道,与其 “伪装” 成社交蝴蝶,我们应该 “在不扭曲本性的前提下,延展我们性格的倾向”。
接下来的内容可能会让人觉得我是在挑剔麦休的建议,但事实并非如此。是的,我确实在书页边缘写下好几个疑问与反驳的想法,但值得称赞的是,麦休最终在书里一一回应了这些质疑。若要说我们有不同的想法,应该多数只是我们强调的重点略有不同而已。
以麦休对 “向内的旅程” 的描述为例,他的观点明显带有心理治疗式的色彩,强调医治与自我接纳。他指出,内向者常因被同侪、同事或亲友误解与拒绝,在心灵上留下伤痕。在书中ㄧ处他写道:“我们需要分辨性格中健康的部分——那些自然且值得赞赏的特质——以及那些作为伤痛症状的应对机制。”
身为曾必须亲自疗愈这些伤口的人,我不会轻忽它们的真实性,也不会否认任何人应得的安慰。但麦休的论述框架掩盖了第三种可能性:在某些情境下,内向的倾向不只是需要被医治的伤口,同样也暴露了我们内心需要被洁净的地方。
这个令人不安的念头,总会在我发现自己在暗暗盘算周日早晨的 “逃跑路线” 时浮现出来。与弟兄姊妹的相聚,难道不是天堂的预尝吗? 麦休或许会给出合理的替代解释,避免我陷入自我责备:也许对多数内向者而言,敬拜结束后,他们更渴望的是神圣的寂静、静默的祷告,或更深层的对话,而非在嘈杂的大厅里闲聊寒暄。
然而,我自己内在反省的旅程,却指出了一个不那么光彩的答案:我并不总是如我应该的那样爱上帝的子民。我有时视他们为阻碍自己读书或观看周日下午足球的 “障碍物”。
麦休当然也反对把属灵上的缺点归咎于上帝所赐的性格特质。他明确指出,性格内向并不能成为逃避基督徒群体生活,或忽略爱邻舍诫命的借口。书中也承认,内向者确实有一些惯性的试探需要抵抗——但整体上,麦休似乎仍不太愿意视内向为一种 “可能被罪腐蚀” 的性格。
若说麦休的 “向内之旅” 有过于轻描人类堕落的风险,那么他的 “向外之旅” 则可能过于理想化,视不同性格类型为能滋养教会的属灵恩赐。我同意内向者与外向者能各自以互补的方式祝福基督的身体。但我仍对内向者可以 “刻意以内向者的方式参与教会文化” 这个想法感到不安。
诚然,麦休也承认 “性格标签” 的局限性。他说,这些标签不能定义我们,也不应超过圣经对我们的定义。但是,我仍然对我们文化中对 “身份徽章”(包括MBTI以及九型人格) 等不同种类的性格分类——的狂热程度格外警惕。
这些性格测验确实能帮助我们了解自己,认识到是什么在驱动着我们。然而,一旦走向极端,它们也可能引诱我们陷入 “自我凝视” 的迷宫。麦休在书中描绘了一个颇具吸引力的愿景:内向者与外向者互相造就,探索彼此性格的轮廓与复杂性。然而,我担心这类以人性为焦点的对话可能会分散我们对圣经的救赎故事、教会历史的丰厚遗产,以及其他更重要、更深刻的属灵议题的注意力。
于2017年再版的《教会里的内向者》以轻快的语气开场,指出内向者这个群体近年来 (在美国) 获得越来越正面的评价。在新版序言中,麦休向苏珊 (Susan Cain) 于2012年出版的畅销书《安静:内向者的力量》致敬。他打趣道,“不知从何开始——内向的性格似乎变得有吸引力了。” 麦休认为我们应更多地赞美 “我们是什么样子”,而不是为 “我们所缺少的特质” 道歉。
这的确比把内向者污名化为 “反社交怪人” 要好得多。但我仍不打算加入任何为内向者举办的 “胜利游行”。我永远不愿让刻板印象定义我自己,也不愿让文化的赞美使我自满。如果内向者真懂些什么,那大概是 “保持自我、独立于潮流之外” 的价值。
Matt Reynolds是本刊的资深书籍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