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这本书真的是在说道成肉身吗?如果你在圣诞将临节期间读第四世纪教父亚他那修(Athanasius)的经典作品《论道成肉身》(On the Incarnation),你可能会忍不住问这个问题。因为你很快就会发现,你和许多亚他那修的读者一样,发现《论道成肉身》这本书几乎没有谈到耶稣的诞生。
在论及马槽里的婴孩时,亚他那修只是略略地带过。但他对此的想法却令人印象深刻:“那无形、不能朽坏且非物质的神的道,虽然先前离我们并不远,此时却进入了我们的领域中。……如今祂来了,因着祂对人类的爱,屈尊地降临在我们之中。”
在书里,亚他那修将多数的篇幅集中于叙述复活的主虽曾经死过,现在却永远活着的论述。此时你可能会纳闷,自己想在圣诞节的阅读中读到的圣诞气息在哪里?
会有这种疑惑是因为,亚他那修有着伟大的思想和热忱,他渴望一次性分享完整的真理。邸立基(Helmut Thielicke)曾就这些季节性的词汇表达神学家不能述尽的哀鸣:“我必须一次性说完所有的故事,就像一个传道人无法在谈及圣诞节的时候不去触及受难日的主题那样,并且我们必须指出,马槽和十字架是以同样的木头凿刻而成的。”话虽如此,每件事都有它的时刻,我们应该在圣诞节里专注讨论“道成肉身”本身的意义。
我记得有一年我在教会的圣诞礼拜上特别的失望。那一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特别享受整个圣诞节的氛围。无论我在哪里听到圣诞歌曲,几乎都能引起我的共鸣。 (事实上,在一般商业场所或出门办事时,若听到这些歌曲,对我而言是一大享受。没有什么比在给车子加油时,听到喇叭传来“大至高上主披肉体,圣道化身尊降卑”还更美好的事了!)
那一整个月,我不仅被这些伟大的教义所吸引,也在普世欢欣的气氛中备感激励。然后,我就在自己的教会里听到这样的圣诞节信息:“耶稣是为了死而出生”。牧师确实切中要点,满有权威且直接地说,圣诞节真正的意义在于耶稣受难日及复活节。
我并不反对这种说法。毕竟我是个福音派信徒,那是一篇很好的福音证道。神学上而言,我认为牧师的说法完全正确:神的儿子道成肉身,正是为了奔向死亡和复活。 “马槽和十字架是用同样的木头凿刻而成的”,虽然马槽是十字架的必要条件,但十字架才是主要事件。然而,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当阅读圣诞节故事的读者拿起《论道成肉身》来读,发现里面多数内容都在讲“论钉十字架”及“论复活”时,会感受到的强烈失落感。
在这篇“为死而生”的证道中,我错过了一次可以让我“扩展视野、激励灵魂,能特别去注意圣诞节独有的属灵意义”的机会。如果我们把每个对于耶稣降世的默想,都变成对十字架意义的灵修,那我们就错过了能看到更广阔视野的机会。
我们每年都需花时间思想的是,即使圣诞节是为了复活节所预备,但圣诞节有着比复活节更丰富的意涵。或者,我们可以用这样的转换来说明——从节期的视角转至教义的视角:即使道成肉身是为了赎罪而存在,道成肉身的含意远比赎罪更丰富。
某种程度而言,道成肉身的意义确实比赎罪更广,因为在道成肉身中,神的儿子取了人性。祂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拯救人的灵魂,而不仅仅是人的思想。但祂的救法不是下到人间,在这里或在那里,一个一个地处理不同人或是特定团体的问题。相反的,神的儿子执行救恩计划的第一步,就是进入人性本身,而这人性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祂将这样的人性与自己联合在一起。就是退一步来讲,这样的想法也是非常广阔高深的。
我们若对几个字作字意研究,可以帮助我们一亏这个宏大的想法。当我们说“神的儿子取了人性”时,值得注意“取了”及“本性”这两个有特殊意义的字。 “取了”的意思是“拿起”或“聚集于内”,这个字源于早期基督教神学家在希伯来书二章16节发现的字:“他并不救拔天使,乃是救拔亚伯拉罕的后裔。”“救拔”一词是从希腊文epilambano翻译而来,这个词在此处可以扩充解释为“为了帮助某人而去抓住他”。这词也在福音书中被使用过,用来描述耶稣伸出手来抓住某人;或是指接纳或拥抱。道成肉身的教义涵括了神的儿子亲自抓住人性本身,接触它并接受它,使它与自己联合在一起。
另一个字“本性”,即人性中的“性”。这个字的英文(nature)根源于出生的概念:人类是被生来的(有诞生性),而且人会死(有必死性)。我们都生在人性中。事实上,被生下来的人正是因着诞生而有了这样的本性。是的,耶稣降生,确定了基督是生在肉身中,即生在人性中。
因其本质(人性)及完成的方式(取了),道成肉身本身是非常普世性的事。神的儿子取了每个人都有的人性。没有一个人被排除在神子大能的作为之外;祂为了每一个人而来。
我们应该注意道成肉身具有普遍性的层面,并且肯定此普遍性,不必特别担心会因此落入普救主义(universalism)。普救主义的错误在于它主张无论是现在或将来,所有人都会获得拯救。但认知道成肉身具有普遍的特性,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它意味着相信人类是神救赎之爱的目标。
如果神的儿子真的成为完全的人,这意味着神不断投入在关乎人类的计划中。我们可以想像,神大可用其他方式,从堕落的人类里拉出一些人。但是,当父神借着差遣祂的儿子来到我们当中,以此启动拯救计画时,祂选择了的是与我们最亲近的方式。尽管人性里有着罪恶、与神相去甚远,上帝却一再肯定创造人类是正确的事。
清教徒神学家以撒·安布罗斯(Isaac Ambrose)在其著作《仰望耶稣》(Looking Unto Jesus)中写道:“如果我们留心思想会发现,基督道成肉身的事件为我们打开一扇进入神丰富同在的大门;我们可以称这门为‘通往天堂的有福之门’,这扇门不是铁或铜做的,而是与我们一样的血肉做的。”当然,安布罗斯是完全从救赎观点写的,他不仅意识到这个真理,且也已通过这扇门,在基督里与神相交。道成肉身不是一个关于“谁被拯救”的教义。但凡每个得救的人都会认识到:取了人性的基督是引我们进天国的门。
那么非信徒呢?对非信徒而言,道成肉身是一个邀请,邀请他们进入“神丰富同在的大门”,进入与神和好的同在中。道成肉身意味着,非信徒自己的本性向他们见证,神的儿子已为他们预备好人性真正所需的一切。
道成肉身远远超出赎罪的意义的另一层面,在于道成肉身涉及到的是更宽广的目标。赎罪关乎罪和赦免,但道成肉身则与“神性和人性在基督的位格中紧密的连结”有关。借著成为肉身,神子以前所未有的亲密方式,让自己与人类“同在一起”。
福音的总信息里有两个关键时刻:第一,神的儿子来到我们当中;第二,祂为我们死了并复活了。这两个时刻紧紧相关联。我们在马太福音第一章中学到,耶稣是以马内利,神与我们同在。但是要直等到最后一章,那位被钉十字架且复活的主才说出这样的应许:“凡我所吩咐你们的,都教训他们遵守,我就常与你们同在,直到世界的末了。 (马太福音28:20)”我们绝对不可将这两个时刻断开、把福音一分为二,我们也没有必要这样做。我们可以认识到其中一个是圣诞节的焦点;另一个则是复活节的重心。
我们已经知道,道成肉身的目的是为了赎罪,但道成肉身的意义更丰富。神在基督里与我们同在的祝福,是如此令人惊奇,有时甚至似乎超过仅仅为确保救恩所需的罪得赦免。中世纪的圣诞歌曲里,因着受到过度思考道成肉身的意义所导致的混乱下,甚至为亚当在伊甸园犯的罪而赞美神(因为这带来了神子的道成肉身,及人类的高升),歌词是这么写的:“吃那果子的时刻是有福的!”还有一句重要的仪式颂歌歌词是这样写的:“啊,那快乐的过错,为我们赢得这如此伟大、荣耀的救赎主! ”
这种“幸运的堕落”的想法有点太极端了,但我们能体会这种感觉。中世纪的神学家对ㄧ个学术问题进行复杂的辩论:如果堕落从未发生,神的儿子最终是否仍会取了人性?当然,对于此种完全是假设性的问题,无论我们的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明显无法带出重要的意义。但在试图认真回答这个问题的过程,我们确实会发现许多深具意义的延伸问题。神子以这样的方式与我们同在,这样无法言喻的祝福,若仅仅是为了矫正堕落的人类,似乎是太多了。似乎有种神圣的直觉让我感觉,这种使人性高贵的计画,从始至终就是神对所有人的计画的一部分,无论人类是否堕落。
会浮现这所有延伸问题的原因是,在反覆思量基督的赎罪时,我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至“神子为了救赎我们所做过的事”;而在具体反思道成肉身时,我们则被吸引去注意“神的儿子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当然,我们不但可以,甚至有必要在讲述耶稣的死亡和复活的故事时,把注意力集中在“祂是谁”这个问题上。但是,在圣诞节,我们更无可避免地会注意到基督的位格。在基督降临的场景了,我们深深思想的救主——婴儿耶稣——并没有“正在做什么”,我们单单因着那降临在我们之中的神圣位格而惊异赞叹。
正因如此,许多圣诞诗歌回到了简单的敬拜里,如诗歌“齐来崇敬拜”,并向我们提出“这位奇妙婴孩是谁?”等问题。我们对“耶稣是谁”所产生的敬拜之心(而不是对祂所做的事感恩),才是在这个节日里深深触动我们的心的原因。也因此我们庆祝、与亲人相聚、交换礼物,并彼此表达感激之情。
章伯斯(Oswald Chambers)在其著作《竭诚为主》(My Utmost For His Highest)中说:“在了解耶稣基督的作为所带来的惊人喜悦和自由后,接着出现的便是无法参透‘祂是谁’的黑暗。”这之所以是一种无法穿透的黑暗,是因为耶稣是神永恒之子,祂与神一样,全然的奥秘且超越万物。
我们已经认识到,道成肉身让我们思想“耶稣基督取了人性,圣子亲自与我们同在”的意义。这意味着我们能完整地理解祂的人性,并尽可能地瞥见祂的神性。这个概念相当的广阔,将人性和神性同时汇集在一起。因此我们对耶稣的死和复活的所带来的完整意义可能有很多疑问,而这些问题在圣诞季节里,因着我们思想道成肉身的神学而找到了答案。这婴孩确实是为了死而生的。但若我们能正确地意识到这件事对祂而言意味着什么,我们就更能领会祂在死亡及复活上所成就的工。
当我们提及“道成肉身”这个词的时候通常有三种意思。首先,我们可以意指圣子取了人性的起点(即童贞女怀孕,特别是指祂的出生)。第二,我们可以意指基督在地上生活的整段期间(从受孕到升天,希伯来书称之为“基督在肉身的时候”,见希伯来书5:7)。第三,我们可以指祂成为肉身的“状态”,这状态在祂升天后依然持续在人类之中。这三种全都是这名词的正当意义,可是,若能在听到这词时,留心它所指的究竟是哪一个层面,对我们会有所帮助。特别是,这些区分有助于解释为何亚他那修的《论道成肉身》会让我们惊讶:我们可能以为会看到第一种道成肉身(圣诞节)的层面,但这本书却主要在讲述第二种层面(基督的生命故事)并夹带着丰富的第三种层面(升天之主,坐在父神的右边,持续在祂的子民身上作工)。
圣诞节的意义比复活节更丰富,这在西方文化中尤为明显。圣诞节是一个更重要的国定假日,是有更多人一起庆祝的大型聚会。在宗教月历中所有的特殊节日里,因着某种原因,只有圣诞节进入普罗大众的视野里,与世俗节日并列,稳居受大众欢迎的宝座。非信徒与不冷不热的基督徒都会庆祝圣诞节。这情况在美洲尤为显著,甚至其他信仰的信众也会预备过这个节日,想出各种方法来庆祝。结果,为了尽可能让这欢乐的氛围更有宽广性,许多与基督教沾不上边的角色及传统,如在万神殿里全部结合在一起,包括了红鼻子驯鹿鲁道夫和雪人弗罗蒂(Rudolf and Frosty)、守财奴史高治(Scrooge)和小精灵巴弟(Buddy the Elf)。
在和圣诞节的宗教或神学意涵保持相当距离的情况下,圣诞派对占据了整个节日的光彩。相较之下,复活节从来都没有获得非信徒的青睐。复活节彩蛋和柔和的颜色可能会出现在商店里,但这些很快地只让人联想到春天即将来临,而不是复活的信息。耶稣受难日在真信徒和经常参加教会聚会的人眼里才是具有严肃慎重意义的事件。
由于某种原因,人们似乎认为圣诞节是为了每个人准备的。柴斯特顿(G. K. Chesterton)曾说,众人的误解几乎都积非成是了。我相信非基督徒市民们不是因为理解道成肉身的神学——神的儿子取了人性这个普世的好消息——而被吸引前来庆祝圣诞节。不过,圣诞节已紧紧抓住世人的心,成为文化的一部分。这个欢庆道成肉身的节日,似乎也因此以某种形式向世界上所有的人敞开、发出邀请。
老实说,圣诞节为什么会在各种文化里受到世俗社会的接纳与欢迎,对我来说仍然是个谜。然而即便在非常肤浅的庆祝表象中,仍蕴藏一些寓意深远的内涵。为什么从不去教会或偶尔才会去教会的人,会随着众人唱“Fa la la la la”的圣诞歌词,并以冬青树树枝(明显代表祝福和良善的东西)来装饰大厅,但在理智上却离其中深远的神学意义极其遥远?在有关圣诞节的电影中,里面的人物总是在寻找“圣诞节真正的意义”,最后却几乎总是得出神学上不完全正确的答案。
或许这种一年一度寻求意义的行动本身就像一种比喻。也许疲惫的世人有种模糊、迷惑的认知,亦即:他们的人性让他们在这一年一度的节庆上有份,这样的认知对于世人的要求极低,却最能吸引他们因此前来体验神的爱。
我年轻刚接受基督教信仰时,每当我在这节日里看到世俗肤浅的欢庆、满街闪亮的装饰及圣诞铃声,将真理埋没在其中时,很容易想要发脾气(我当时自认这是忌邪的义怒)。但如今我逐渐开始理解为何圣诞节能被不信神的人这样庆祝——即便在不信的人当中,圣诞节仍在轻声诉说着:神对人的工作仍未完成。如今,我甚至不会对可口可乐圣诞老人或《返乡迎假日》(Home for the Holidays)之类的歌感到生气了。神学上而言,它们并不完全“抓到重点”,但我已不指望它们能办到。我和他人并不理解自己正在庆祝什么,我也能与他们一起欢喜庆祝及欢笑。
亚他那修的《论道成肉身》虽是适合圣诞节阅读的伟大作品,其内容却与圣诞节没有太大关系,而韩德尔的神圣清唱剧《弥赛亚》也是如此。这是一首广受欢迎的圣诞音乐,但这首曲子大部分的内容也与圣诞节无关。 《弥赛亚》全曲长达两个多小时,不仅包括十架苦刑和复活,甚至还有升天、教会的使命、福音的广传,以及基督的再临(即“哈利路亚副歌”真正想传达的信息)。
在大众心目中,韩德尔的《弥赛亚》是关于耶稣的诞生,但实际上,它是关乎祂作为救主的全部工作,以赎罪作为整首歌的重心。道成肉身是为了赎罪而发生的,这是我们所接受及和他人分享的福音——但是,道成肉身本身含有的信息比我们平时所理解的还要丰富,而这信息吸引着人们。但愿我们在敬拜着神的同时,道成肉身的信息能使我们的视野更加宽广。
桑德斯(Fred Sanders)是拜欧拉大学(Biola University)Torrey Honors学院的神学教授,他有多部著作,包括《救恩泉源:三一神学与救恩论》(Fountain of Salvation: Trinity) ,《神隐密的事》(The Deep Things of G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