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主

在神里没有黑暗。但在南极的黑暗中,我发现神无处不在。

Christianity Today January 26, 2021
摄影:Daniel Michalik 博士(美国南极洲计划提供)

阿蒙森—斯科特南极站坐落在世界最下端(从地图/地球仪的角度看——译者注)两英里厚的冰川之上。这是地球上最遥远的地方之一,离最近的有人的地方也有八百多英里。

有一小批人集结在这里,为美国南极洲计划的科学研究提供支持保障。从1956年起,美国就一直有人派驻在这里。如今,科学家们利用这里独特的环境和地理,以在其他地方根本无法做到的方式,来进行天文学、中微子、地震学、气象学等方面的研究。研究者们需要很多后勤保障人员。因此在夏季,当不落的太阳日复一日地照耀着南极的时候,这里的人口会骤增至150人以上,与那不见日光的、漫长的冬月里猫在这里的不到50个人比,这简直是熙熙攘攘的都市了。

我就是这前者中的一员,身份是针对这里其他人的宣教士。

南极洲没有永久居民,人们都是在这近五十座科学考察站以及夏季研究营地中的某一处,临时性地生活、工作。这些站点代表了三十多个国家,美国拥有其中的三个永久站点。它们看起来,就像人们通常想象的会在月亮或火星的表面发现的那种未来派登陆舱。人们受雇在这里工作一定的时间,最终都必须离开。

我追随妻子的梦想来到南极。莎拉是位医生,在大学时期听说了南极洲项目,于是到这里工作就成了她的毕生目标。对于到南极洲工作,我也开始变得着迷,尽管在教会牧养方面所受的培训并不能为我提供多少这种机会。

经过了漫长的多次工作申请,并为保证体格符合要求而摘除了胆囊后,我终于申请到一个“物资人员”的职位。作为后勤人员,主要任务是把给养从一处运到另一处,很多时间要呆在室外。这个工作安排意味着2017年我们将在南极过冬,那里的冬季是一月到十一月。

我不是科学家,但是在这里,从这一生中最长的夜晚,我所学到的远比经验数据要深刻得多。我原来预计— 你也可以说是“假设” — 与世隔离和六个月的黑暗,会深深地动摇在这里生活的基督徒和其他人的属灵生活。但是,在和别人进行了更多的讨论,并分析了自己的亲身体会后,我发现实际恰恰相反。

与世隔绝和黑暗会怎样拖我们这些信靠基督的人的后腿呢?实际上正相反,还有什么别的体验能如此独特地,把我们与曾经历了历史上最黑暗、最孤独时刻的那位更拉近呢?

孤独的祝福

在南极的生活是高高在上的。为了不被积雪掩没,我们的科考站架高在冰面以上大约20英尺。它分成三区:生活区、工作空间和娱乐区。他们所谓的卧房很小,只是满足生活空间的基本需要。进餐和其他活动都在社区房间中进行。

在冬月里,尽管可能偶尔遇见有人从科考站的一个区走到另一个区,但如果感觉整个建筑似乎被荒弃了,那也是很正常的。当打下这些字的时候,我是一个人坐在一个设计容量为二十人计算机室中。

有很多机会参与到我们的小小社区中,但很多人宁可回避。随着冬日一天天过去,这种情况越发普遍。每天到了下午,我们这个社区里的很多人都已经疲惫、厌烦了。他们会躲到房间或者其他个人空间里,为新的一天充电。

我很幸运有妻子在身边。与所爱的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共同体验这段生活,给我带来的力量是无法估量的。当然,有时候我们也会分头享受独处的时光。但当倦于参与社区活动时(很感恩,这种时候是很少的),我们俩之间总还是可以相互依靠。在这里,我们有非常好的、令人愉悦的一群人。而且,我们到这里,是要与他们在一起,赢得与他们探讨信仰的权利。

我在变电站工作。这是一个巨大的结构物,由一系列的拱构成,大部分埋在三十英尺厚的冰雪中。它下面几英尺,就是那些横贯阿蒙森-斯科特站地下,安置各种管线、水电的冰隧道。我的“办公室”与抬高的科考站通过一个巨大的楼梯井连接。

尽管可以在室内走短路去上下班,我还是特意努力走略长的室外路线。每天走这条路,是我最为固定的独处时间。这是一段特殊的祷告时间,在开始工作前驻足遥望冰冻的原野,提高自己的属灵健康。在南极洲的冬天里,不是每个人的工作都允许他们在室外逗留很长时间。我的工作允许我这样,让我很感恩。如果不是经常仅戴着盏头灯在黑暗中漫步,我也许不会对于这种与世界的深度隔离有太强的感受。在夏日里,当太阳照在我们周围的广袤冰原上,很容易审视这片辽阔无际的大陆。而走在冬季的黑暗之中,我感受到了独自置身于严酷的环境中这个现实。

与家人分离,缺乏正常的社区生活,主要的生活方式改变。你会预期,在南极的这种极度与世隔离,对现代人是最困难的体验之一。至少我原来是这样想的。这里的工作人员必须经过心理评估,确定他们是否有足够的准备来应对环境压力。

对于这种想法正确与否,我本应有更好的了解,因为基督就经常在黑夜中退入荒芜之处。当环境带来各种副作用,或者不时导致紧张时刻时,基督徒们,尤其是这里的基督徒,会倾向于独处,而不是远离孤独。

从最早几个世纪的教会开始,信徒们就一直在寻求通过遁世隐居来加强、宣示自己的信仰。这里我想起了埃及的安东尼,一位被公认为修道主义之父的四世纪基督徒。他本来要退居荒野独处,但很快就吸引、形成了一个社区,并教他人如何让通过与世隔离来进行属灵自律,如何投入这看似严酷的独处生活。

这里的基督徒没人感受到有呼召让他们在荒漠中度过余生,不论是在埃及还是南极洲(从理论上讲,南极洲也是一片降雨量极少的荒漠)。但是我们不可能否认单独分别出来的一季的益处。别的不说,如果来到南极洲的目的是培育属灵成长,那么去掉这里的某些便利措施,对于这一宗旨是有益处的。

在现代的、非南极世界里,很难找到一处可以独处。我们每天的大部分时间被实在的、虚拟的社区所环绕,如何对待寂静,就像如何找到寂静一样充满挑战性。

为孤独所塑造

圣经中的沙漠和荒野不仅是退隐、灵修的地方。他们也是流放、彷徨和等待之所。约翰是科考站上参加我们的教会敬拜的人们中的一位。他是一个基督徒,也成了我的好朋友。他用艰难的语气向我讲述了,在他来到科考站之前已经恶化了的二十五年婚姻,而他又是如何无力来挽救它。他与成年子女的关系也受损,与他所期望相距甚远。

“我花费了好多年的时间,想理清事情的究竟,但是始终不得,甚至连最基本的头绪都没有,”他最近这样告诉我,眼中闪烁着一丝希望的微光。仅仅是在南极度过这段时间,就足以让他,“以不同的方式来思考,明白这不仅是关于我。我当然知道我在其中有份,但归根结底,这是关于与家人的关系。”孤独帮助他从一种绝望、痛苦的境况中走出,而他按我们科研社区的语境,将神称为“那至(更)高的权柄”。从这里特殊的视角,他“明白了,我也许永远不会理解为什么事情会这样,但在努力之后可以放手了;也明白了,愈合伤口是需要时间的。”

“在这段时间,我与我的至高者之间的关系得到发展,”他说,“在不久的将来,愈合将超越痛苦。当回到家里,我已准备好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约翰的故事让我想起《创世纪》第三十二章中雅各的那段过渡期,当时他正准备和家人回归那逃离已久的故乡。当我们离开南极大陆时,约翰会很勉强地离开这荒野提供的安全保护,但是不回家他就不会得到愈合。就像雅各无法知道,当他与兄长以扫团聚时什么事会发生,约翰面临的也是同样无法预测的未来。

对于要离开这里,约翰是很兴奋的。但当他展望回家后将面临的不确定的家庭关系,他明显有些紧张。他所抱有的希望就在于,那主宰一切新开始的神,是高于我们将面临的任何处境。我相信这也是雅各当时所持的希望。我的另一个基督徒同事并没有感到黑暗对他的信仰有什么真正影响,但和约翰一样,也感受到这种极度的与世隔离所带来的益处。

“我不觉得我的信仰本身发生了什么变化,”他说道,“我们应该总是在教会机体中作为弟兄、姊妹来一同成长。但是在隔离中度过一段时光,也是这种成长的一部分。对于一些人,这就像把一天的一段时间分别出来进行祷告一样合乎情理。对于像我这样比较实在的人,字面意义上的与世隔离实际上是一种比较容易的度过这段时间的方式。来到南极,使我更容易践行信仰中沉思的部分。”

黑暗中的低语

对我来说,这里冬日最美好的时刻,是漫步在室外隔绝与黑暗交汇之处,尽管这种时间是很有限的。

我暂停脚步,思考神的辽阔无边,注视那清晰的银河以及在国内看不到的那些星座。当室外气温降至华氏零下90度、风冷效应平均30度时,走到外边实在是让人畏惧的。但是在荒野中每分每秒,我都感到神的无所不在与超越一切。

我的两个越冬队友开设了一门天文学课程。在课程临结束时,我们最后的一晚是在室外,由老师讲解从南极可以看到的各种星体。妻子和我相拥在一起取暖,注视那神秘的夜空,神这无法测度的杰作,一瞥祂的无限、美丽、爱与善。

我喜欢了解对广阔空间的科学探索。但是知道的越多,我就越发看到神的妙手是如何贬值天空这幅挂毯。科考站上的一个人对我说,面对着这无限的奇观,却相信神会为地球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星球甚至上面的人类操心,实在是荒唐的。但是,凝视着银河系那无法描述的壮丽辉煌,我不可能觉得这些会与神无关。正相反,我感到了神轻柔的把握。

尽管南极的天空展示着如此的壮观,神却大部分时间是在对我们悄声细语。过了几个月我发现,自己很奇怪地已经对夜晚感到很自在了。《诗篇》的作者告诉我们,白天属于神,黑夜也一样(诗篇74:16)。在黑暗中有一种安宁,是我以前从没有注意到的,好像神在对我耳语,“是的,我是所有被造物的主,即使在夜晚最黑暗的时刻,我也在这里。是我将白天和黑夜分开。”

在黑暗中,我想起《诗篇》42章8节:“白昼,耶和华必向我宣告祂的慈爱;黑夜,祂赐我诗歌,就是向永生神的祷告。”

另一段我喜欢的经文来自《约翰一书》1章5节:“神就是光,在祂里毫无黑暗。”不过,值得指出的是,即使在黑暗中也并不缺少神的存在。这一点我们都深深了解,我们也知道神是一切的主,但是黑暗却总是会给人带来不确定性和恐惧。有几部恐怖电影把背景设为南极的冬天。实际上,大多数恐怖故事抓住的是我们对于没有光亮的恐惧。

但是在南极大陆的黑暗中,我发现了造物主的存在,而且比在我去过的任何其他地方更彰显祂的威力。实际上,黑夜是属于主的。我学会了在黑夜中行走,知道光与我同在。

我在南极最独特的经历是站在南极光之下。尽管从科学的角度懂得这一现象的成因,但我们还是很容易站在那里为造物主所震撼。祂不是向我们展示某项简单的功能,而是在展示一种无法描述的美丽——也完全可能神是在同时做这两件事情。看着绿色的帷幕在一片贫瘠、不宜人居的原野上空跳动,人会禁不住在想,神是否把更精彩的杰作保留给了那努力来到天边地极的少数人。

看那令人流连的绿色波纹在冬夜的天空画出一副杰作,心中真是感到惊叹。尽管知道南极光是因太阳表面的爆发所导致,但我对神的敬畏和惊奇并不会依次消减,我知道神的方式不同于我的方式。尽管我已将人生的多年投入到研究、认识神中,但是注目南极光的短短几个瞬间,就提醒了我,我对于神的看见、理解依然是多么的朦胧。

有一次我看到了所谓的“月亮柱”,一种只有在空气中有冰晶存在才会发生的稀有现象。从月亮而来的光被空气中悬浮的冰晶反射,形成了从月亮延伸下来的光柱。我只看到了两个月亮柱,其中一个是一个完美的十字架形状。也许我是科考站上唯一把这个现象是为神的存在和恩典的标记,但这确是一次不同寻常的经历。

隔绝中的社区

南极的信仰社区是很小的。没有教堂或礼拜堂,我们五个人在一间大会议室里进行我们的主日崇拜,偶尔的来客有时会使我们的人数达到八个。我们代表了不同的观点和背景:天主教、路德宗、圣公会、循道宗、浸信会、无宗派的、长老会,还有福音朋友。每个人如何看信仰、看待神差异很大。

当我们在一起时,经常有一两个人在读到经文中的某一段时,会变得有点儿激动——也许用“不安”这个词来形容更准确一些。例如,在读《使徒行传》时,亚拿尼亚与撒非喇之死让我们感到困惑。

“为什么使徒要告诉别人怎样使用自己的金钱?”其中的一个问到,“我实在不明白他们错在哪里了。”

在我们这个真诚相待的社区里,人们都感到可以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特别是当对某段经文感到难以理解,或者被我追问时,我们当中的某位经常会将自己的情绪简洁地表达出来。他会简单地说,“神是好的。”

我们可以将这句表述作为成长的起点。归根到底,神是好的。

让我迷惑不解的是,虽然这里的神奇体验是如此有力让我想到那创造的主、为我珍视,但在科考站的多数人看来,这些不过是天文现象而已。对于科考站上那些和我交谈的人,耶稣基督的福音没有多少吸引力。但是这种孤寂确实提供了如今在美国本土难得的开放对话空间。我和同事就信仰、圣经和神进行了引人入胜的探讨。

当然,有些无信仰者发现南极与世隔离的生活实在难以忍受,但也有些人在这种环境中过得非常惬意。对于那些挚爱夜空的人,这里是生活的首选地点。另外一些人,则喜欢这里远离现代生活日常烦扰的简单生活方式。他们所倚靠的基础比我的要更世俗些,但至少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发现好像这也够用了。尽管如此,我们之间关于宗教、信仰体系的对话都是充满尊重、发人深思的。人们在对我的信仰提出疑问的同时,依然愿意对话、了解。和好几个人的紧密联系就此形成。我确信,在离开南极后,我和其中许多人的联系会依然保持很久。我也有信心,神会许可未来的对话成为持续的救赎生命的工具。

日出

九月里,太阳终于越过地球的曲面,投射出它的光线,尽管我们还不能真正看到太阳本身。到了十月,太阳突然重新在地平线上出现,结束了半年之久不间断的黑暗,而那黑暗只有在月光下才有所缓解。

科考站上一片欢腾,最主要是因为太阳升起,意味着飞机将重返科考站,送来给养、带我们回家。在我们的主日崇拜的讨论中,我们将这与世界等待弥赛亚之前的长夜像比拟。除了在信主的第一年,我还没有过如此激动人心、如同复活节一样的体验。

对于失去了夜空,我感到一定的遗憾。但在太阳长时间缺席后的再现,对于整个社区的触动是如此的切实明显,远远盖过了我的遗憾。在那一刻我知道,离开南极我真会感到失落的。但是让感到欣慰的是,我知道,在我回家之后,那曾向我展示月亮柱、极光,悄声对我说话的神,依然会在每日的生活中等待着我。(完)

Brett Baddorf 为田纳西的科多瓦希望教会差派生活在南极的宣教士,曾任青少年传道人十余年、大学校园传道人三年。他和妻子莎拉已于2017年十一月返回田纳西。个人博客为: whyeveryoneshouldmovetonewzealand.blogspot.com.

翻译:吴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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